“蹴鞠?”

    听说府学里竟还有蹴鞠队,  司马光讶然。

    苏轼便偏过头,双眼瞄着明远。

    明远顿时“呵呵”地笑了起来,半是解释半是掩饰:“晚辈身子骨偏弱,  玩蹴鞠是为了锻炼身体,锻炼身体……”

    他这不算是说谎:去年秋天,  明远因为去钱江边观潮而染了一场风寒,  病了两天,  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素质大幅下降,抵抗力没有以前强了。

    现在他身边已经没有种建中,整日检查他有没有按时练习弓箭了,  也没有小伴当向华在他身边练习扎马步当表率了。后来连史尚都去了南方,  不在身边。

    明远一边怏怏地将养身体,  一边忙于开展海事保险的事,  气色确实不能算好。有一回蔡京邀他饮宴,他过去露了个脸,  蔡京也不敢怪他装病,  只能好好地把他送回凤凰山去。

    但这样下去毕竟不行。

    刚巧明远听种师中和宗泽说起,  府学里有些学子会玩“蹴鞠”。

    明远一想:这个我会!

    但是到了府学后院一瞧:这是哪里来的花拳绣腿?

    然而这就是宋时的“蹴鞠”:表演性质更大过竞技性质——参与者从一人到十人不等,大多是表演用头部、肩、胸、腹、臀、膝、足等部位传接球技巧,  既表演出繁复的花样,又要令球不落地。

    人们为这些花里胡哨的蹴鞠技巧取了很多好听的名字,什么“转花枝”、“流星赶月”、“落花流水”等等。

    明远想想自己上辈子好歹也算是踢过野球的人,现在在这里竟然根本不能算是“会蹴鞠”。

    于是他振臂一呼:“要不要这么复杂?”

    他跑去在球场的两侧直接戳上几枚竹竿,  划定了两个“球门”区域,  然后大喊:“再来几个人,  规则很简单,  只能用脚踢,  往对手球门里踢就算赢!”

    明远在府学里其实没有什么号召力,但是他有一个跟屁虫兼忠实拥趸——不是种师中,而是宗泽。

    宗泽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每天除了在府学中读书,参加“航海社”的活动,以及在食堂吃饭之外,就是在外跑跑圈,练练拳脚。

    有宗泽这么一宣传,府学里那些好动的少年们就全来了。

    由于明远设定的规则门槛极低,基本上是能跑会跑就行,于是,这种运动就一发不可收拾,迅速在府学里流行,并且很快传到了府学之外。

    原本杭州城里已有“齐云社”,是蹴鞠的专门社团。他们一见这府学里读圣贤书的郎君们传出来的新玩法,便也学着规则尝试了一下。

    试过之后,“齐云社”里就再也没有人想回到传统的蹴鞠方式了。

    于是,府学里好几个社团凑人出来,自己组建了一个“联队”,与齐云社两家约定了定期比赛。

    随着观看和尝试蹴鞠的人数越来越多,除了府学联队与齐云社之外,杭州城中又陆续出现了好几支小球队,水平也有高有低,参差不齐。

    但明远看看火候到了,便出面官宣了蹴鞠比赛的具体规则,开始了杭州府的蹴鞠联赛。

    而今天刚好是府学联队与齐云社对阵的日子,司马光提出这时候去府学看看“社团”,明远和苏轼都知道没戏,不会有人在这么重要的比赛日还留在府学里。

    于是,苏轼做主,一力邀请司马光前去观赛。

    司马光瞅瞅苏轼,眼中疑惑重重。

    他问:“这真的不是……杂手艺?”

    这位司马十二丈在洛阳城中虽然忙于编写《资治通鉴》,但也还是有工夫偶尔逛逛瓦子的。蹴鞠是瓦子勾栏里的“杂手艺”中很重要的一种,与“球杖踢弄”在一起表演。

    于是苏轼笑着向司马光解释,说这是一场十一人对十一人的多人竞赛。

    而苏轼对这比赛的评价只有六字:“紧张、激烈、刺激!”

    司马光今日既见到了明远,也想到了给王安石添堵的方法,心情舒畅之下,便决定与苏明两人一同前往观赛。

    三人一行从苏轼家中出发,乘坐小船来到清波门内的一处瓦子附近。

    在那里,舟楫就只需向岸边“放人下船”,而不许停留。否则这杭州城中的运河水道便也要像汴京城的道路一般,拥堵不堪了。

    苏明司马三人下船,走进那间瓦子。

    只见那座瓦子已经将早先勾栏前观众们观看表演的一大片空地全都腾了出来,并且在空地两头各自支起了一道约一丈宽,半丈高的竹制门框。

    原本用毛竹搭建起的那些,脚手架似的观看台,已经重新挪了位置,都摆在那空地四周,此刻坐得满满的,全是观众。

    明远因为在这家瓦子有一个长期的“閤子”,所以此刻观赛,也在看台上有一排视角颇佳的座位。

    于是明远就带着司马光与苏轼这两位,穿过一道坐满了女客的看台。那看台上,顿时有不少碧桃、海棠一类的春花抛下来,掷在几人怀中。

    司马光不解其意:“难道杭州城风气如此吗?”

    这位司马大学士不喜欢簪花,此刻突然收到鲜花,十分意外。

    苏轼却挽着司马光快走,一面走一面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1……走吧,君实兄,这里不是我们这些‘老夫’该逗留的地方。”

    司马光这才留意到,那些鲜花竟全是朝明远那里去的,以至于明远不得不用他宽大的袖子兜住源源不断抛过来的鲜花,甚至还略略向女眷那边颔首以示谢意,然后再一溜烟地跑到另一边男客较多的看台上去。

    司马光恍然大悟,摇头叹息道:“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2。明郎若去洛阳,也一样是这番待遇。”

    说话间他们已在看台上坐定。看起来两支参赛队伍正在准备比赛,服色各异的十多人各自聚在一边。

    明远这个“固定座位”得天独厚,将场地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司马光纵然是有些老花,但视远并不费力,马上便见到那些参赛的蹴鞠手各自围在一面支起的黑色木板跟前,双方各自有一人,手持一枚白色的东西,在那片木板上画出白色的图案。

    “那是他们的教练,在向球员讲解‘进攻路线’。”

    明远好心地向司马光解释。

    听见“进攻”二字,司马光便有些心惊,心想,这又不是对阵交兵,哪里还有攻有守的?

    但是看那黑色的木板上被画下了一枚又一枚弯弯的白色箭头,确实有些像军中将领向属下和兵卒们讲解行进线路的样子。

    司马光本人也是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好歹看过猪跑。虽然他自河东路那次挫折之后终身不言兵事,但是无论在河东还是在陕西路,都曾经亲眼看到过军中将帅议论兵事,看到过他们在舆图上来回比划。

    这时苏轼却告别了一个在瓦子里叫卖饮子的小贩,一手捧着三只杯子走了过来。明远见到,连忙起身帮忙接着。

    司马光一看:这杯子也颇为出奇,看似普通的瓷杯,杯口上却罩了一片荷叶,荷叶周围用细绳扎紧。一枚苇管从那片荷叶中穿过。

    苏轼递了一杯给司马光,然后自己做起了示范——将那苇管的一头放在口中,一吸溜,腮帮子便立即鼓了起来。

    而明远则微笑着向司马光解释:“这是为了让场中的观众饮用时,杯中的饮料不容易被洒出来。”

    司马光自己尝试了一下,果然,很方便,清亮可口的饮子几乎不费劲地就到了口中。

    但是,他看看身边苏轼的眼光,怎么觉得:用这种新奇的方式喝饮子,也跟身旁这位明小郎君有点关系呢?

    他们一行三人坐定了没多久,比赛的双方就进入场中。场边旁观的观众情绪变得十分热列,看台上都是欢呼声、尖叫声和口哨声。

    只听一声哨响,一枚圆球被抛进场中。

    身穿黑色比赛服的府学联队中有一人,飞起一脚,那球便像是自己生了翅膀一样,快速向对面的“门框”里飞去。

    “怎么会飞得那么快!”

    司马光连自己手里的饮子都忘记了,讶然出声惊问。

    在洛阳的瓦子里,他见过的那些“杂手艺”蹴鞠,用的都是里面填了动物毛发的皮球,虽然也很轻,但绝对没有这么轻,这么快。

    明远笑着为司马光解释:“十二丈,这种球是特制的,完全空心。里面就是一只充满气的猪尿脬,外面裹上一层羊皮缝成的外壳3。”

    明远说话的过程中,齐云社的队员已经一个头槌拦截,将快速飞向己方球门的皮球给拦了下来,然后大力向自己队友所在的方向踢去。

    或许是这力道不对,也可能是那皮球的质量还不行,只听“噗”的一声,那只皮球突然瘪了。

    哨声响起,那只瘪瘪的皮球立即被换了出来,一只新球被掷入场中,这次是由穿着白衣,头上戴着红巾的齐云社队员接了,两三个起落之下,又传到了府学那边的球门跟前。

    球门附近都是府学的士子们所坐的位置,这些年轻人们纷纷大声叫嚷,喊声震天。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府学联队的球门跟前突然冒出一人,伸出双手,将那枚皮球抱住了。

    球门前发出欢呼,而齐云社的球迷这里则传来惋惜无比的叹息声。

    如此几个来回,司马光已经大致看明白了。双方球员的跑动、传球、配合都符合刚才他们在黑色木板上画下的那些白色箭头。

    他突然悟到了什么,连手中的“带吸管水杯”都来不及放下,猛地站起身,惊问道:“这……这竟是练兵之术?”

    他这一站,立刻就挡住了后面的观众,开始有人发出不满的抗议声。

    明远赶紧请司马光坐下继续观赛,他心中则正称赞司马光不愧是一位极其敏感的聪明人——

    这是蹴鞠,也是足球,放在后世,它将是最接近“战争”的竞技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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