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场中的比赛逐渐趋于激烈, 场上球员的拼抢越来越凶狠,有时动作不是冲着球去,而是冲着人去, 球员受伤倒地的情况时有发生。
但多数球员,即使是受了点轻伤, 也不愿下场休息, 只在场边动动胳膊, 揉揉腿,稍觉恢复,便重新上场。
场中有一名“裁判”, 见到双方有“出格”的动作, 便大声鸣哨示意。到后来, 竟是掏出两张红色的小牌牌, 将齐云社和府学联队各罚下一人,场中的队员动作才稍许收敛一些。
而场边的观众则早已看得如痴如醉, 热血沸腾。有时竟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只在场中飞来飞去的皮球, 好直接蹿进对方的球门里去。
突然, “砰”的一声,府学联队里一名队员踢出一脚精彩的远射, 将皮球从齐云社球门前将近三十步的地方踢进了球门里。
而此刻,另外两名府学联队的队员站在齐云社门前,仿佛都在等着接球。齐云社的守门员被干扰了注意力,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于是皮球应声入网。
这座瓦子中的半边场地爆发欢声雷动。拔得头筹的府学联队队员顿时抱在一起, 彼此大声庆祝。其他队员都伸手摸摸进球队员头上戴着的头巾, 以示庆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喜不自胜, 仿佛就是他们自己进的球一样。
而齐云社的球员同样聚在一起, 沮丧固然是沮丧的, 但队长依旧在大声鼓励队友:“这才哪儿跟哪儿,后来居上的比赛你们又不是没见过……”
司马光坐在看台上,拈着胡子从旁观察,越来越觉得这两队相互较量的蹴鞠队员,与上战场之前参与练兵的年轻小校差不多,而这蹴鞠比赛,讲究传跑配合,又弘扬团结精神,着实暗合练兵之道。
明远坐在司马光身边,缓缓开口,肯定了司马光的判断。
“司马十二丈,毕竟这蹴鞠本就是应当具有竞技性的运动,在诞生之初,就是为了训练战士所用。”
“汉代刘向曾记载‘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材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
那时“蹴鞠”还被称作“蹋鞠”。
“当年投笔从戎的班超更是将《蹴鞠二十五讲》列为兵书,以此为兵士讲解谋略。”
也就是说,汉代已经在用“蹋鞠”之术训练兵士,要求他们通过这种“嬉戏之术”而锻炼团队作战的技巧。
当然,汉代的蹋鞠之术在规则方面限制较小,不仅可以用脚,也可以用手。在场上抱摔对方球员也是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因此比赛比较暴力,观赏性比较差。
到了唐时,蹴鞠的表演性质有所提升,规则也改为将球踢进距离地面半丈高的“风流眼”中。据说那“风流眼”的直径只有一尺,在明远的想象中,那简直是和魁地奇的球门差不多的存在了。
因此唐时的蹴鞠,技巧性远远高于对抗性,比赛好“看”是好看了,但是激烈程度较汉代下降了一个等级。
而如今到了北宋,这蹴鞠已经完全成了民间游艺活动——从皇宫内院到平民家庭,大家闲时都可以玩一玩;同时也成了“杂手艺”的艺人们展示绝技的一种手段。有多人参与的蹴鞠,变得一团和气,高手的绝技固然令人惊叹,但几乎完全失去了对抗性。
这种情况在明远建议的新规则下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新的蹴鞠规则完全激发了蹴鞠队员的胜负心,快节奏、紧张而激烈的比赛则迅速吸引了杭州百姓的注意力,并且马上取代了瓦子中的多项传统节目,成为最受瞩目的娱乐活动。
也就是因为杭州府平日里严禁“关扑”,所以没有人敢拿蹴鞠比赛的结果赌钱。但在元日和上元节,杭州府开放关扑的时候,杭州百姓为了蹴鞠而进行的“关扑”,总钱数可以用上万贯来衡量。
司马光听明远的言下之意,将“蹴鞠”恢复成为接近汉时的强对抗运动项目,竟然确实有“练兵”之意。他双眉一轩,立刻就要出言指摘,谁知心念刚一动,立即又想起明远说过的那句话:“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
如果真有一天抵御外侮成了“必要”,那么现在用这种方式训练普通人的体力、脚力和协作能力……未必是一件坏事。
明远看见司马光脸上表情变化,知道这位已经渐渐想明白了几分,当即微笑着补充:“在我看来,府学的学子们,在迷上蹴鞠之后,身子骨都要比以前壮实。”
司马光对此无法否认:杭州府学里走出来的这些学生,看起来确实要比他以前在国子监见过的那些,脸色苍白又病恹恹,终日抱着书本的学生们要好上太多了。
说话间,一场比赛终于结束。虽然后来双方都再无建树,但是彼此都贡献了异常精彩的射门,和守门员超水平发挥的扑救。
这一场齐云社虽然输给了府学联队,但这又不是一场定胜负的终局。
“你们踢得不错!”
齐云社的队长与府学联队队长握手的时候笑着说:“但是下一次在我们的场子里比赛,就未必有今天这样幸运了。”
“现在说大话还嫌过早!”
府学联队的队长也笑着回复:“说实话,我们也迫不及待,想要到你们的场子里去赢你们一场。”
坐在看台上的苏轼刚刚心满意足地饮完了手里的饮子,突然被府学的学子们请下了看台,由他给获胜者颁奖。
“竟然还有奖金?”
司马光望着苏轼手中勉力提起的一只沉重罐子,眉毛抽动——
那就是本场比赛的“奖金”,全部来自杭州市民的捐赠。或一文,或十文,每一名到场观看比赛的杭州百姓都拿出了一点小钱,投入这枚罐子。
司马光能够接受由平民出身的“齐云社”接受这笔馈赠,但是他不能接受在府学里读书的莘莘学子们,竟然为了“钱”而去踢比赛。
谁知还没等他开口抱怨,府学联队的队长就从苏轼手中接过了钱罐,并高高举起,大声宣布:府学联队决定将这一笔奖金全部捐给杭州城中供养孤寡老人的福田院。
一时瓦子场中再次欢声雷动了,四处响起叫好喝彩声。人人都在称赞府学学子识大体。
司马光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对这“蹴鞠”比赛提什么批评意见。
明远偷偷看看他:难得啊!
难得司马光都能接受这完全改头换面的“蹴鞠”比赛。
只是不知道,司马光若是晓得了熙河路已经真的开始用这种方法练兵,他会怎么想——
熙河路的二月,天气尚冷,山峦阴面的残雪都还未融尽,向阳的土坡上,瓦缝中,屋角下,则已经有青绿色的小草勇敢地冒出了芽。
渭源堡城下,一片空地四周,为进球而喝彩的欢呼声与惋惜的叹息声同样响彻。
种建中正与王韶一道,远远地站着,并肩望着这边球场上的情形。
王韶轻笑一声,道:“彝叔,亏你想出的这法子,让蕃部的士兵能这么快融入我们的人。”
自从大宋西军上次在蒙罗角城和渭源堡外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陆陆续续有蕃部与别羌来投,归顺大宋。
他们部族中的族人士兵,也一起投入大宋西军麾下。
熙河经略王韶奏请天子,官家赵顼便批下了一个“河州义勇”的编制给这些蕃兵,让他们有资格从宋军这里获取一部分资源补给,但前提是,他们的儿郎们必须能为大宋所用。
但怎样才能让这些“义勇”与宋军很好配合,成了一个大问题。
这些蕃兵绝大多数不太会说汉话,他们中会说党项话的人估计比会说汉话的人还多。
此前数十年,在熙河一带,这些蕃部都与宋人为难惯了,见面时多半干着抢马抢粮的勾当。现在陡然投降了对方,蕃兵们一时很难转变成“义勇”。甚至大宋朝中的不少官员也很担心,蕃人究竟能不能为我所用。
然而王韶却采取了种建中的谏言,将蕃部来的“义勇”,与宋军一道,混编成了蹴鞠队。每支队伍必须由五名宋兵和五名义勇组成。
组队之后便是各队比赛蹴鞠,捉对厮杀,每天上午下午各比一场,比输了的会被罚照料牲口,胜了的队伍晚间的伙食里能多一口肉。
这种蹴鞠可不比司马光在杭州城里看到的那种“有裁判”的蹴鞠比赛。这种蹴鞠,除了“不能用手触球”以外,就没有规则,任由双方“野蛮”对抗。
刚开始时,好多队伍都自然而然地分裂成了两半:汉人与义勇,无法联合,进了球各自庆祝各自的,输了便彼此埋怨,相互指责。
但渐渐地,有些队伍开始磨合,他们发现十个人的队伍,绝对要好过“五个加五个”的队伍。
于是,宋兵与义勇们开始共同琢磨战术,如何分兵、合击,甚至胖揍对手中最强的一两个射门手……
他们的沟通能力也迅速加强,蕃人们迅速学会了所有关于战术的术语:“埋伏”、“出击”、“进攻”、“放倒”……
而宋兵中那些机灵的,仅凭眼神和手势,就能领会义勇们的意思。
这样的球队迅速掌握优势,渐渐过上了顿顿有肉吃的日子。其他的队伍既然不愿天天刷马棚,那就得耐下心来,好好与自己队内的义勇沟通。
种建中听王韶夸奖,连忙低头谦虚道:“是师门给出的建言,属下不敢居功。”
但他心里可得意了:明远这个用“蹴鞠”练兵的建议来得太及时,一下就解决了他们眼前最棘手的难题。
“等到他们相互都混熟了。咱们就把所有的队伍全部打散,重新组队!”
王韶极其促狭地出了一个新主意。
种建中在旁听了,险些笑出来。
下一刻,王韶将视线从蹴鞠场那里移开,转向渭源堡外的广阔土地。
渭源到秦州一带,等到天气再暖一些,春播就要开始了。这次熙河路各家寨堡城市都已规划好,在距离寨堡近的田地里种春小麦,远的地方都种上木棉。
“但凡党项人能再消停上两个春夏,熙河路便气候已成,能够自给自足,再也不怕被人夺了去了。”
司马光在杭州盘桓了十余日,在杭州府学中创建了“史学社”,教给社员们研究史学的方法。
在那之后,他便返回洛阳,然后向天子上书。
听说这份上书在朝堂上引起了热议,甚至惹得王雱急急忙忙地写信来问:司马十二丈在杭州究竟受了什么刺激。
而与王雱这封信同时到来的好消息是:明远喜提“汴京——扬州”的筑路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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