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闲来无事, 回忆他在本时空时对蔡京的了解,除了“奸臣”、“字好看”之外, 印象中蔡京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 就是为家乡主持修建了木兰陂。
蔡京的家乡是福建莆田,那里有一条害河名叫“木兰溪”,发源于笔架山, 汇聚了360多条的溪涧之水,流经仙游莆田,最后出三江口, 入兴化湾。
这条木兰溪的上下游落差巨大,上游来水时水流迅速, 下游地势平坦因此排水较慢, 因此极易引发洪涝灾害。
此外, 这木兰溪入海处地势平坦,海潮能溯溪而上七八十里,经常能够涌至仙游林陂, 因此溪水日常咸淡不分,平时无法灌溉农田, 而洪水泛滥时又盐卤滔天, 导致莆田的数万顷田地“只生莆草,不长禾苗”,于是才会被人称作“莆田”1。
对于这条害河,两岸百姓早就盼望着能兴修水利,堰溪为陂, 以阻挡海潮, 再利用溪流, 将大片盐卤地改造成为适合耕种的良田。
当地人第一次尝试修筑木兰陂是在治平元年, 也就是七年前。由钱氏女钱四娘选址在木兰溪将军岩驻陂。
据说当时木兰陂刚刚筑成,各村各家正在摆酒庆贺的时候,上游洪水突至,眨眼间便冲垮了刚刚筑起的木兰陂。钱四娘含恨投水自尽。
后来在熙宁元年,当地人重新选址,再次筑陂,但同样选址不当,筑起的木兰陂没过多久就被海潮冲垮。
这木兰陂早已成了当地人心头一桩大恨事,蔡京在莆田长大,过去洪水泛滥,盐卤滔天的情形他曾亲眼目睹。但凡对家乡还有分毫香火之情,便不可能对明远提出的建议视若无睹。
果然,蔡京转头望向望湖楼上的酒博士,淡然道:“我这位小友不善饮酒,且先来一盏茶——清茶。”
如今杭州人也开始饮用完整叶片沏泡的清茶,这种饮茶方式据说最早是从海事茶馆传出来的,胜在方便。所以酒楼里渐渐开始专门供应这一类的饮品。望湖楼也是一样。
明远见蔡京不再拿“甘蔗酒露”说事,知道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了,顿时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远之,关于木兰陂,你有何建言,但说无妨。”
待到酒博士给明远重新上了新茶,蔡京望着明远的脸色十分凝重端肃,认真地开口请教。
“元长兄,令乡里要修建木兰陂,有三个难点。”
明远伸出三枚手指。
“选址,负责营造的人选,钱。”
蔡京眉眼一动,很显然,明远说的就是他所想的。
“这三件事上,有两件我都能帮到你。”
明远说的有些大言不惭。
“远之是说,选址,和钱?”
蔡京马上接口反问。
明远颔首,心想: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
之前修建木兰陂失败了两次,对当地乡里的“士气”打击很大。因此负责营造的人选就非常重要,既需要懂得水利营造的技术,又要能说服当地百姓,而且最好是当地大户出身,能够将最主要的力量联合起来。
这一点,非蔡京自己决定不可,他没办法越俎代庖。
而且凭明远对历史的了解,他也不记得木兰陂最终到底是由谁主持建成的了。
至于其它两件——
两人说话说到这里,明远冲着蔡京微笑,却再也不开口了。
蔡京秒懂:“远之,你要我组建水军,帮你护卫海商?”
明远将他手中的折扇打开,遮住半边面孔,轻轻地摇着,双眼笑得弯弯的,反问道:“这可是好大一份功绩那,元长难道不想?”
在他看来,蔡京这样的野心家,未必不肯接受这样的提议。
蔡京傲然道:“本官除了任钱塘尉之外,还身兼明州团练推官之职,上书谏言组建水军,并非做不到。”
明远点点头:“好,元长,我应承你,当你建成水军,开始在水上巡航之日,就是我开始就木兰陂的选址和筹款帮助你之时。”
他们这是明晃晃的等价交换,各取所需。
组建水军,在钱塘到明州一带巡航,保护海商,本来就属于蔡京的职权范围,由他上书最是恰当。如果能做成,就是蔡京的功绩,为他将来转官入京多添一分优势。
当然,如果蔡京不干,旁人也没法儿说他,毕竟蔡京的前任和前前任……谁都没有想到过要在海上保护大宋的商船与子民。
也就是为了故乡的水患,蔡京竟“屈尊”答应了明远提出的要求。
“远之,一言为定!”
蔡京向明远伸出手。
“一言为定!”
明远大大方方地回应,两人的手极其短促地握了一下。
气氛暂时轻松下来。望湖楼的酒博士得了蔡京的授意,将事先就已经点好的菜肴流水价地送上来。
席上两人谈谈说说,讲讲各自在过去一年的往来见闻,气氛颇为和谐。
渐渐地,外面天色全黑,望湖楼外的湖山盛景渐渐地都淹没在夜色中。唯有望湖楼外堤岸边的“路灯”,精准地勾勒出湖畔道路的轮廓。
明远起身向蔡京告辞。
蔡京微笑着起身送明远,向明远一拱手,柔声说:“所以,在木兰陂动工之前,我不会动你,也不会对种彝叔不利。”
明远的笑容在脸上略僵了僵,随即笑得更欢畅:“多谢元长如此‘大度’。”
——又如此无耻!
事实上,他已经在心里将蔡京大骂了几百遍。
也罢,在负责警戒海岸的水军建成发挥作用之前,他明远也得借重蔡京的能力,暂时还不能把蔡京带沟里去。
待到明远离开,蔡京兀自站在望湖楼的长窗前,望着道旁的路灯照着明远骑马离去。
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蔡京想,他的确是可以将与明种这一对的恩怨先暂时放一放。
只是今日一见,明远的风采更胜往昔,这让他的心里更添一份情绪。
原来只有在重会之后,才晓得自己过去的那一年,终究是空度了。
隔日,杭州城中开始传出流言,说是据小道消息,官府有意组建水军,在钱塘至明州一带的水路巡航,以护卫往来商船的安全。
海商们一听,当真是“喜大普奔”。
无独有偶,《杭州日报》上不久又刊载了一篇报道,虽未听说,可是隐晦地提出,戍卫海岸,令百姓免受海寇侵扰的职责,正在钱塘县尉、明州团练推官蔡京那里,而他也正有意扩充水军,为海商出海保驾护航。
这消息一出,海商们的视线就全都转到了蔡京身上。
连他以前招募“弄潮儿”加入水军,进行操练,也都被视作此次行动的“预先准备”。
而蔡京也适时地有所动作,他召史尚和史尚那条船的几名水手一起前往钱塘尉的治所相见,详细询问了与海寇搏斗的细节,包括海寇的人数、装备和主要的作战方式。
史尚提到了他当时使用“酒精”罐罐,点燃了御敌的情况,蔡京当即赞了史尚有急智,同时又若有所思。
史尚回来,自然将一切经过都告诉明远。
明远暗叫“惭愧”。
此前他放出消息和舆论,正是为了造势,反过来给蔡京那边压力。
然而蔡京那边却稳稳地接住了,并摆出一副亲民好官的模样——“奸臣”早期时都这样吗?
更令明远隐约感到心惊的是:从蔡京详细询问史尚的过程来看,蔡京对“火器”也非常感兴趣。
军器监南方作坊有严格的保密制度,吴坚等人从不涉足杭州主城,唯一两个能时常出入军器监的,就是他明远和沈括。
因此蔡京不大可能猜到火器开发的具体进展——他甚至不知道军器监南方作坊的存在。
但是,蔡京仅仅从史尚等人与海寇作战时的具体过程,就意识到了“火器”在这方面能发挥的巨大作用。
明远不得不感叹——果然笨蛋是做不了顶级奸臣的。
没几日,明远果然从苏轼那里听说,蔡京与杭州知州陈襄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准予在钱塘至明州一线扩充水军,护卫航道。
蔡京能够邀请到陈襄为他背书,大约因为陈襄与蔡京是同乡的缘故,但也不得不说,蔡京在官场上确实圆滑,无论对方是新党还是旧党,蔡京都能投其所好,予以结交。
汴京城,崇政殿内。
官家赵顼站在御桌跟前,望着火炮与火铳的图纸,满脸都是兴奋。
果然,擅长火器的工匠搭配擅长机械的文臣,一起合作,效果便是不凡。沈括奉命前往两浙路不久,军器监南方作坊便交出了这样漂亮的答卷。
赵顼一旦想起是他将沈括派去杭州的,心里就感到万分得意。
天子对面的则是当朝宰执。副相王珪察言观色,赶紧上前恭贺赵顼:“恭喜官家,我大宋除床子弩、神臂弓之外,又多一项神兵利器。”
王安石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在心中默想刚才沈括与吴坚禀报的详情。
军器监南方作坊发明了火铳,可以由士兵单人手持发火,射程超过了三百步,在三百步外也有一定的杀伤力。
这就已经完胜床子弩与神臂弓了。神臂弓日常被大宋官军吹得神乎其神,但是实际有效射程也只是二百四十步。
这种火器,既能攻,也能守,妥妥的神兵利器啊!
只可惜……造价还是略贵。
一柄火铳的造价乃是神臂弓的三倍,这还未加上火铳所用铅子的造价。
“走,摆驾南御苑,朕要亲眼看看这火铳的使用。”
赵顼急切地开口。
一直守在官家身边的石得一连声应下,就要去安排。
王安石在这边出神,然而今日旧党斗士,老臣文彦博也在崇政殿内。
“不可!”
文彦博上前一步,就先拦住了赵顼这冒失皇帝前往南御苑的举动。
“启禀陛下,此火铳从未在御前演示过,如何能甫一进京,就劳陛下亲临演示?”
赵顼“嗯”了一声,虽然脸色略有不虞,但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但凡演练火器,都有风险,不如令士卒们试练,揣摩出战阵上的用途,再呈至御前也不迟。
文彦博见自己的劝谏管用,心中一喜。
他言辞犀利地追问王安石:“敢问介甫相公,这火铳造价几何,适才从铳管中发出的铅弹,造价几何?”
王安石默然——
文彦博也是聪明人,知道抓着火铳最大的弱点打击。
当然,文彦博并不知道此刻官家赵顼心中正在想:好的东西……当然贵了。
“我皇宋各处每年的军费开销已有数千万贯之巨。而此物又从未上过战场,实际功效如何又从何得知?一旦贸然大量出产,却又于军事无益,此便是白白抛费国帑,便该由谁人为此事担责?”
这时,忽然有个念头从王安石心中浮现。
他果断转身,向站在上首的官家躬身,道:“日前杭州知州陈襄与钱塘县尉蔡京联合上书,请求组建水军以抵御日益猖獗之海寇。两人的奏疏上明确写明,远距离火器有利海船之间的作战对敌。”
这一招出的让文彦博有点晕:因为杭州知州陈襄是个旧党,而蔡京是王安石女婿的亲哥哥。文彦博一时闹不清王安石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这项提议。
“既然军器监南方作坊就在杭州,何不先让钱塘县先训练水军,以试验这些火器是否能真正适用于实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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