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水汽在客厅中弥漫。
明远随手为吕惠卿沏了茶, 双手托着茶盏,送到吕惠卿面前。
吕惠卿低头看去,见茶盏中不是点出的茶汤, 而是清茶,茶汤的颜色清澈明亮, 在盏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呈现嫩绿色, 宛若刚刚绽放的小小花朵。
吕惠卿是福建人,福建是整个宋境中最好的茶叶产地, 建茶天下闻名。他原本也没期待在明远府上能喝到什么好茶,但见明远用这种散茶随意泡了, 就来招待自己,心中更加添了几分不喜。
但是今日要劝明远的话很多, 如不饮茶, 吕惠卿估计自己就只有口干舌燥的份儿。
于是他低头,将茶盏送至唇边——
“咦?”
这扑鼻的茶香令吕惠卿感到惊异,这香气鲜嫩清高,似乎让人瞬间从杭州十月间的厅堂中移至了春三月的茶田里。
再低头品一口,那滋味更加是鲜爽甘醇,与寻常团茶滋味截然不同。
明远在旁淡淡地问:“吉甫兄, 这是本地的粗茶, 兄台若是喝不惯, 我这就为你去换今年的‘密云龙’去。”
吕惠卿挑了眉:明远竟然有“密云龙”?
建茶所制的茶团中,品质最好的自然是贡品“龙凤团茶”, 茶饼表面有用纯金镂刻而成的龙凤花纹。后来福建路转运使贾青又在龙凤团茶的基础上制出了精品密云小龙团, 又称“密云龙”, 比龙凤团茶更要精细。
但是这密云龙产量极低, 仅供宫中大内使用。吕惠卿自己是福建人, 也只是听闻而从未喝过。
此刻他听说明远府上就有“密云龙”,心里震惊,但是脸上一点儿都不敢露出来。
但是吕惠卿哪里知道,如今明远是被在东南沿海一带的海商奉为神仙一般的人物,特地送礼时送上一两团贡茶,对于这些海商来说算不得什么抛费,又能求个心安。
只不过明远秉性“喜爱”花钱,海商要送他密云龙,明远就会还赠二两黄金——密云龙若是流传到市面上了,大抵便是值这个价。
“不,不必了——”
吕惠卿连忙婉拒。
“愚兄觉得这个茶就很好。”
“毕竟如今为了国事家事人人都操劳,又哪里来的空闲,去享受那‘玉水注、黄金碾、细绢筛、兔毫盏’的密云龙呢?”
吕惠卿所说的,自然是享用极品团茶时的那一套仪程与器具,都已经饮密云龙了,如果不用那最上等的泉水、黄金制的碾子、细绢做的筛布、和名贵的建州兔毫盏……又哪里对得起这价值与黄金相等的极品好茶。
反倒是如今,吕惠卿手中捧着定州窑出的白瓷,一面饮茶,一面观赏盏中悠悠飘摇的细细茶叶,心中竟自然而然多出一份闲情逸致。
“这叫什么茶?”吕惠卿问。
“龙井。”
明远不动声色地回答。
吕惠卿从未听说过这茶种,因此也不在意,只连声赞了几句好,遂将话题再转回他们刚才讨论的事务之上。
“远之曾听说过市易法?”
明远点点头,道:“曾从王元泽那里听说过。”
吕惠卿一下子有点紧张,心想难道王安石那里对市易法迟迟不动,乃是因为眼前这小郎君?
但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这怎么可能?
于是吕惠卿异常诚恳地道:“如今推行市易法势在必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明远一皱眉,赶紧改换了一副迷茫的样子:“我见此前王相公推行新法顺利,想必国中岁入已有所增加,推行‘市易法’,还有必要吗?”
“自然有必要,如今西北连年用兵,河北防务又不可废,王相公虽然开源,但以如今情势,尚且做不到节流……”
也就是说,之前青苗等各项新法,为大宋攒回来的家底,还不够西军每年花出去的。
在西北,王韶主导拓边的熙河路正依靠着屯田力求自给自足,但其余沿边四路供养着禁军数十万,如此巨大的财政负担,朝廷也感为难。
所以王安石只有另外再找“开源”的法子。
这也是为什么,已经被搁置了两年的“市易法”,又被提到了台面上。
“另外,王相公如今已预备在京东路力推方田均税法。”
“方田均税法?”
明远闻言不免震动,声音里带着震惊,眼神也不由自主地投向吕惠卿。
方田均税法,说白了就是“丈田”加“均税”,先清理丈量土地,然后再按照清丈完的土地面积与质量重新定税。
这在明远看来,是一项于国于民有大功的新政,但它的问题是:得罪人,实在是太得罪人了。
这“方田均税”的核心在于“方田”,也就是重新清丈田地,确认归属。北宋的农村社会阶层两极分化严重,地主豪强依靠各种“隐田”逃税,最终税赋都担在了中小地主和农民身上。
清丈田地,能够让那些“隐田”毫无遁形,让逃税的豪强们重新缴税,从而让税赋收入增加,让贫苦小农所背负的税赋重担有所减轻。
但这种做法,将严重损害了地主大豪强这个阶层的利益,要知道,地主豪强之所以能够占据这么多的田地,多半是子弟中有出仕做官的,又或者干脆就是宗室、外戚。
而王安石现在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偏偏挑了这些势力最强大最顽固的京东路来试行这项新法。
拗相公不愧是拗相公啊!
难怪王安石在宋之一代,名声都奇差。毕竟之后写史书和各种笔记笔谈的人都是敌对阶层的,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明远实在是没忍住,当着吕惠卿的面叹了一口气,告罪站起身,在自己家的花厅中来回踱了几步:
他想到了历史上但凡在农业社会的阶段,在土地田赋制度上推广改革,清丈田亩的改革者,大多没有什么好名声——王安石不必说了,“奸佞”之类的帽子都被扣上过;后来张居正推“一条鞭法”,死后立即被清算;再后来雍正推“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他一个当皇帝的,都后世被骂得连儿子都不如……
这就是改革者的宿命吗?
至此,明远有点明白王安石为什么要推市易法了。
因为“方田均税法”太得罪人推行难度太大,所以先放一个见效快的市易法给官家赵顼,这大概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让皇帝也有动力将改革继续推行下去。
见到明远听闻“方田均税法”几个字之后如此震动,吕惠卿越发认定自己找对了人。
他一副动容的模样,正中对明远说:“恩师此是为了国家,完全抛却了身外的浮名,实是你我的榜样。”
“远之,你可知你其实深得信任,小小年纪,其实已建树甚多——我吕某人一路北上,处处都能听闻你的大名,见到你的影响。”
“远之,何不入朝为官呢?只有如此,才能将你胸中的沟壑在官家面前舒展,才能在更大的天地中一展所长。”
吕惠卿一再向明远兜售入朝为官的主意,而且此人极善于察言观色,一旦见到明远因王安石迎难而上的行为所感动,立即借机相劝,想要以情动人,改变明远的态度。
明远冷眼将吕惠卿的热切都看在眼中,心想:看来王安石是真的为了天下生民豁出去了;然而吕惠卿却明显对获取权势和助力更为热心。
他低头假装思索,片刻后突然抬头道:“一年!”
吕惠卿眉眼一跳,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
“一年之后,我或许会重入京师。”
但明远并没有答应吕惠卿的邀请。
“但是小可才疏学浅,不过在商业财计上略有所长,入朝为官之事,是万万不可提起。”
但吕惠卿的目的也已接近达到了——毕竟吕惠卿因丁忧而远离朝堂,他自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巩固自己的势力。一年之后,那便是差不多了,若是能再得明远的助力……
再说了,这样年轻,又没有任何官场经验的少年郎,到了京中,还不是任他搓扁揉圆?
想到这里,吕惠卿不再坚持,而是柔声问:
“远之对市易法还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
明远苦笑。
所有的建议当年都已经对王雱提过了——他的全部建议就是不要推出市易法。
但是现在看来……王安石方面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明远想了想,便道:“小弟的建议是,不要将市面上的所有货物都纳入市易司的管辖范围,最好能够划一条线,在交易总量高于一定限额的大宗货物,适用市易法。”
“否则若是小商小贩连一棵葱一头蒜,都需要向市易司出售或是准粜,那市易司恐怕真忙不过来。”
市易法的本质,是由市易司平价收购市面上的滞销商品,等到市场短缺的时候再卖出,属于政府出手干预市场价格,以防止大商人囤积居奇,垄断市场。
因为供给变化而引起的价格变动,明远在自己本时空见识得太多了,什么“蒜你狠”“豆你玩”之类的。
但如果寻常商品如同蔬菜果品之类,又或者是价值很低的非必需品,都被纳入市易法的范畴,那便真正是干扰中小商户的生存,属于扰民了。
吕惠卿闻言,一面点头一面沉思,同时微笑着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远也不知道吕惠卿究竟有没有记下。
“另外,还有一项,惠卿想要向远之请教的——交子!”
话题终于由吕惠卿转到了“交子”上。
明远凝望着对面的中年人,对方在他面前显得气定神闲,眼中含笑。
三年了——明远还记得吕惠卿在汴京自己那座蔡河边的小院里向自己提起“交子”的情形。
将近三年过去,吕惠卿对此依然念念不忘,仿佛他早已明了了货币的本质——印制纸钞,就是最高效最快捷的筹款术,能够无声无息之间,将藏于民间的财富轻而易举地抽走。
“远之三年前所言,惠卿一一都记在心里。准备金制度乃是关窍,惠卿在这上头自不会掉以轻心。”
“如果朝廷同时在京东路、京西路、两浙路发行交子,远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率先接受并使用?”
吕惠卿异常真诚地问。
这回轮到明远转转眼珠,心里闪过十七八个念头。
试验方交给他的任务是花掉一亿多贯,但从未说明是以什么货币的形式花出去。从实操上来看也是如此,金银、铜钱、各种钞引……他的花销从来不拘于一种货币形式。
这么说来,如果是花“交子”,哪怕这些纸币经过剧烈贬值,近乎一叠废纸……他也是能凭此完成任务的。
但是明远的心态早已不是单纯“完成任务回家领钱”的心态了。
他略想了想,只对吕惠卿说了一句话:“如果朝廷在发行交子时便昭告天下,承诺永远接受发行的交子缴纳赋税,那么,我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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