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坐在水心五殿的东偏殿中,安安静静地聆听,听王安石等人与官家赵顼谈论河北旱灾的事。

    原来自这一年夏天麦收时起,河北就再也没有下过雨。

    随着时间的推移,旱情非但没有缓解,范围反而越来越大,渐渐蔓延至河东路,京东京西两路。

    眼下正是冬小麦的播种时节,各地农人虽然都在播种,但看这滴雨不降的势头,许是大半田地明年春夏时候都会绝收。

    赵顼闻言便叹了口气,道:“可苦了河北的百姓了。”

    王安石却依旧板着他那张沉稳严肃的面孔,道:“受影响旱情的几路,理应早做准备,准备春小麦麦种,待明年开春后补种,同时各州府清点常平仓存粮,准备开仓赈济,力争无流徙之民。”

    副相王珪想了想,插嘴道:“介甫相公,可曾想过在各地限制粮价?”

    王安石闻言一怔,反问:“禁止各地商户提增粮价?”

    王珪点头道:“正是!”

    这位“三旨相公”拈着胡子补充道:“到时就怕有那些不法的奸商借机哄抬粮价,而受灾的贫户无钱购粮,徒受饥馑之苦。”

    听到“哄抬粮价”这几个字,偏殿里几道眼光齐刷刷地都转到了明远身上,包括官家赵顼的在内。

    谁不知道前些日子里粮价平抑,就与此刻坐在殿中的这位新得官的小郎君大大有关?

    王珪见状,赶紧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态,笑道:“是臣疏忽了,这里有位行家在……”

    其实像王珪这样的人精,在御前怎么可能疏忽?

    只不过是王珪下意识认为明远是个“花钱买官”的豪富青年,既无进士出身,又无殊才显世,不过就是有钱罢了——这种人,如何值得官家亲自垂询意见?

    却听明远爽朗笑道:“不需限制粮价。”

    王珪手一抖,胡子都拈断了一根。

    他五十多岁的人,对方年纪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却能在御前这样干净利落地否定他的建议,偏偏还这般气定神闲,风姿出众,令人忍不住要将他的话听下去。

    “不抑价,甚至公开告示,令手中有余粮者,尽管增加粜之,届时各地手中有米的商人见有利可图,纷纷运米前往,待粮多充足之时,米价自然而然就会下降了1。”

    王雱恍然大悟:“前一阵子汴京粮价波动,便也是这个道理。”

    明远点头,道:“这便是价格调控的‘无形之手’。”

    他本来想说“看不见的手”的,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一个稍微古雅些的吐属。

    他这话说的本有道理,又有前一阵子汴京粮价波动的例子在,此刻显得格外信服。连赵顼都连连点头,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无形之手,无形之手……”

    王珪是与座之人中最尴尬的,他的建议被一名名不见经传,甚至刚刚才“买”了个官身的小郎君驳倒了。王珪飞快地思考,想要找到可以驳倒明远的论点。

    很快他就想到了,于是王珪开口:“然而各地道路运输不便,自古有‘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之说,若是粮商不愿将粮运至河北之地,又该如何?”

    明远心想:这位王副相还真是太小瞧这个时代里商人的力量了。海上风浪难道不是比陆上运粮的困难更大?海商们不还是乐此不疲地一船一船将有利可图的商品运出海去?

    但他正等着王珪问这个问题。王珪一说完,明远赶紧向上首的赵顼与王安石一拱手:

    “陛下,相公,我另有一建议——万一这旱情持续,明年需要赈灾,请朝廷下旨,在黄河以北各府之间,允许商户集资修建高速公路。”

    “修建公路?”

    偏殿里坐着的人都多少吃了一惊,没能马上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王珪的思路还在刚才的论题上,他皱着眉头道:“到需要赈灾的时候再修路,这……佛脚是否抱得太晚了一点?”

    王安石却已经反映过来了,轻声道:“范文正公昔年在杭州亦有此举。”

    范文正公正是庆历朝名臣范仲淹,“庆历新政”失败之后被贬至杭州,当时曾遇饥荒。范仲淹当时便叫来杭州的诸佛寺主首,告诉他们:“饥岁工价低廉,可以大兴土木之役。”

    于是杭州诸寺便大兴土木,雇佣了许多工人。

    这时赵顼也明白了,吐出四个字:“以工代赈。”

    明远含笑点头,顺手送上一顶高帽:“天子英明。”

    后世人们给这种用基建投资来拉动消费、惠及民生的做法冠上了“凯恩斯主义”的名头,但在宋代,这种做法在庆历年间就已有了。

    但明远的建议并不只是这么多:“除了赈济受旱的灾民之外,亦可借此机会大大改善河北的交通。”

    河北与契丹接壤,一向是边防重地。万一北方有变,朝廷需要将兵源与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北方各军事重镇。若是借赈济的机会,好好改善一下河北的道路基础,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修建道路之法,亦可以参考‘汴京-山阳’、‘汴京-扬州’两条公路,可以由各商户入股集资修建。如此,不需朝廷出钱赈济,河北受灾之流民亦可以以工换粮。相应的,在那附近,贸易、饮食、工匠、劳力……尽可以兴建道路而为生……”

    明远曾经走访过河北,拜访过那里的大商户。商人们苦交通运输久矣,但凡有曾经前往南方,感受过“高速公路”的商户,都艳羡不已。

    若是有出资修建公路的机会,商户们想必是会热烈响应的。

    “嗯!”

    赵顼闻言颔首,道:“此事明日便拿出来教朝臣们议论。”

    听见天子流露出首肯的态度,明远和王雱都颇为兴奋,对视一眼,交换一个眼神。

    谁知这时王珪从旁插嘴,道:“既是河北,就不得不考虑契丹——”

    这位副相不知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远见卓识,还是纯粹觉得自己被晾在一旁的时间太长了,当下滔滔不绝地开口。

    他的意思是,在河北修路,要考虑到对契丹的防务。在澶渊之盟以前,契丹骑兵大举进犯,河北一境多是依靠各处水泽林地的地理之便,阻挡铁骑南下。

    王珪的意思:若是在河北境内修筑高等级的公路,万一契丹人来了,那岂不是长驱直入?

    明远一边听,心里一边问出无数个问号:

    这可是在宋境内修路呀,难道为了防止契丹人南侵,就要干脆地放弃自家发展的机会吗?

    但显然,契丹是官家赵顼心中的心腹大患。

    一听王珪谈起契丹,赵顼便蹙起眉头,眉宇间泛上一层忧色,道:“此事需要好好计议……”

    明远被王珪搅黄了好好一个建议,心里着实郁闷,以至于他没顾上细细回想关于这场旱灾的记忆。

    似乎有一项比寻常旱灾更大的威胁,但被王珪一打岔,明远心里就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却想不起任何细节。

    又稍坐片刻之后,王雱带着明远从赵顼面前告退。天子只留了王安石与王珪两位,在水心五殿中商议一些朝事。

    这场议论之后没过多久,明远的告身就被发下来了。

    明远展开告身,发现自己和大宋的其他朝臣们一样,分别得了一个“本官”,和一个“差遣”。

    如今他的本官是正七品“宣德郎”,差遣则是“金融司监司”。

    往后旁人就不会再称呼他是“明郎君”、“明小郎君”,而是会称呼他为“宣德郎”,或者“明司监”了。

    告身是王雱和童贯一起送来的。

    明远总算确认了他在金明池见到的那位高大太监,就是大名鼎鼎的“六贼”之一的童贯。

    然而现在的童贯还不见任何“发迹”的迹象,只是一个在天子身边跑腿打杂的供奉。

    明远接受了告身之后,童贯就回去复命了。

    王雱则在旁逗明远:“按照习惯,你应该上表请辞,然后天子则继续诚意任命……这样往来个两三趟就差不多了。”

    明远脑后有汗:这是你家老爹曾经做过的事吧?

    据传当年王安石拜相,就是向天子请辞了好几趟,最后才“勉强”接受的。

    但虽说规矩如此,明远却并不打算接受。

    “我自忖有这能力,也愿意接受,为什么还要请辞呢?”

    他既然动用了“不卑不亢”卡,自己心中就要先做到“不卑不亢”才行。

    王雱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明远的肩膀:“不愧是我识得的远之!”

    “蔡元长一直担心你只愿意做个‘白衣卿相’,他说,除非让你自己多花点代价换个官儿做,恐怕你未必愿意入朝。”王雱笑着将原委全都说了出来,“元长说得一个字都没错,你果然就是这样一副脾性啊!”

    “蔡元长?”

    明远先是一惊,然后又咬牙。

    原来竟是蔡京——蔡京将他的心思猜得一点儿都不差,这位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了。

    闲话之后,王雱便告辞。

    但是明远得官的流程却还没有走完。

    他得到的告身上有审官院和吏部的签押,但是最后却还要过台谏那一关。台谏也就是御史台,有与明远“时爱时恨”的“老朋友”唐坰在那里。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御史台对明远得官的事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似乎这就是一项再正常不过的任命。

    明远对此略感意外,因此询问1127。

    1127的回答很干脆:“亲爱的宿主,这也是‘不卑不亢’卡的作用哦!——只要您坦然认为自己有资格,旁人也就不会说三道四。”

    明远:啊?这样也行?

    “当然了,在您这个任命上,御史台的人应该都很清楚,他们犯不着跟‘一千万贯’过不去吧?!”

    明远“哦”了一声,将此事暂时放下。

    他可不知道唐坰曾在御史台中跳着脚大声喊:“为什么不让我弹劾那个家伙,那个家伙……我有他的把柄,他再有钱,我也能让他名誉扫地……”

    唐坰的嘴立即被同僚们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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