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元节晚上发生的事,王雱远比明远想象的要来得平静。

    “大人对此早有预料,任何结果都能接受。”

    但对面对明远,王雱看似云淡风轻地笑着。

    他们父子,应当是对此早有觉悟——毕竟在新法推行的过程中得罪了太多的人,触动了太多利益。

    只是在明远这里,王雱坐的时间久了,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落寞,些许悲凉。

    “远之,你当初有一句话说得对,一切都在于天子……”

    早年间明远就提醒过王雱:新法的成败,不在于王安石父子有多大的决心,肯付出多大的牺牲——它只在于天子的支持。

    此时此刻,王雱旧话重提,神色间终于流露出一点点,被背刺了的感觉。

    这次辜负了王安石一腔孤勇的,不是谏臣,而是天子。

    没有天子授意,此事万万不可能走到今天这地步。

    明远却笑着安慰:“想想你是为谁去做这些事的吧!”

    听到这句话,王雱终于恢复了一点点血色,精神一振。

    这次变法,说到底,都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而非为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远之,”王雱苦笑,“你是真的看得比我通透!”

    明远则很坦然:当初将他打动的,是几年前那个无比光辉灿烂的上元夜,与在此间大放异彩的华夏文明,不是什么高官显爵,功名利禄,更不是坐在龙椅上某人的好恶。

    天子的态度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因此明远安慰王雱:“放心,一定会有转机的。”

    王雱听得心里好生舒服,连忙点了点头:“愚兄就这样等着转机到来。”

    隔日,朝堂上御史们开始弹劾王安石怙恩恃宠,进入宣德门时竟不肯下马。

    当初带头上书天子的御史蔡确反而后退了,任由汴京大名鼎鼎的“吵架王”唐坰在崇政殿上口水横飞。

    弹劾的内容也早已不再围绕上元夜的事了,而是成了唐坰一个人的表演,漫无边际的“碰瓷”。

    唐坰难得能拥有这样的舞台:上头的授意与同僚的谦让。他登时从怀中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弹章,对王安石道:“王安石上前听参!”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朝堂上所有人都是懵的。

    还从未有一名御史胆敢如此,当面无礼弹劾而且将吐沫星子喷宰相一脸。

    再听下去,众臣们发现,这唐坰弹劾的根本就不是王安石一个人。

    在唐坰口中,首恶乃是王安石,作威作福,与吕惠卿、曾孝宽等人表里为奸,令天下只知有王安石,而不知有天子。

    其次,文彦博、冯京等两府官员明知王安石可恶,却对此不闻不问,明哲保身,任由其坐大而不自知。

    尤其是副相王珪,面对王安石就如奴才侍奉主人。

    ……

    唐坰说得滔滔不绝,朝堂上每一位高官的名字都被他点到了。

    而赵顼坐在御座上,颇有如坐针毡之感。

    当今天子的确有放缓新法推行,以缓和新旧党争,防止新党一味做大的念头,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小小的示意却被眼前这个唐坰放大到如此地步。

    试问:如果朝堂上每一位高官显宦都是奸臣,那么他这位天子,又会是明君吗?

    无奈之下,天子只能目视站在唐坰身后的蔡确。

    蔡确连忙咳嗽连连,暗中示意,希望唐坰能够见好就收,及时住口。

    这时唐坰也自觉表演得差不多了,有点口干舌燥。

    他需要一个有力的攻击作为终结。

    唐坰环视朝堂,没有见到那个他想要攻击的对象。

    但这对唐坰并没有造成任何阻碍。

    “还有一人,无寸功于国家社稷,既无才学也无功名,却照样跻身朝堂之侧……”

    在崇政殿上的所有臣子,都知道唐坰说的是明远。

    按说今日这是大朝会,明远的官职是足够让他上朝的。谁知明远却根本没来,不知道是身体有恙未至,还是早早听说了今日有御史“表演”,故意没来。

    一时间,崇政殿中竟有人对明远的这份“先见之明”生出羡慕之心。

    视线纷纷向新任三司使沈括投去。明远如果来,就应该站在沈括身后才对。

    沈括感受到了目光,面上流露出几分尴尬。他知道明远这小郎君只是惫懒,习惯性地迟到早退,能够不上朝就一定会请假。

    “连上朝都不敢……”

    唐坰愤愤地喷出这一句。

    “这样的人,如何能与群臣为伍?”

    “陛下,臣请即刻革除此人的官身,交有司好好审问。此人得官不正,必须追查到底。”

    坐在天子椅上的赵顼脸色都变了。

    明远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初两府与吏部,都是看在他天子亲自拔擢的面子上,才没有多说什么。而御史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过了。

    谁知今日这个御史台放出的疯狗,见人就咬,将明远的事也顺带咬了出来。

    赵顼能够驳王安石的面子,却不想动明远。

    为什么?——1000万贯!

    1000万贯的诱惑放在他赵顼的面前那!

    虽然天子对那1000万贯的承诺还会有些将信将疑,可若是唐坰真将1000万贯就这么骂走了,赵顼可舍不得。

    唐坰却来了劲了,声声追问:“明远此人,究竟是何背景,被何人拔擢?此前民间有‘卖官鬻爵’的传言,是否为真……”

    御座上的赵顼脸都快挂不住了。

    唐坰的问话,就像一巴掌又一巴掌,统统呼在赵顼脸上。

    好嘛,本意让这家伙弹劾宰相,谁知此人竟然将群臣都骂了个遍,而且还明里暗里地骂上了天子!

    赵顼看向蔡确,心想:瞧这御史台办事办的……

    但无论赵顼如何生御史台的气,当务之急是想个办法将唐坰的嘴堵上。

    正在此刻,赵顼眼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尾。这名太监屏息凝神,没发出半点声音,但是将身体偏出,好让御座上的天子能够看见他——显然是有重要的消息要急呈天子。

    “童贯,有何消息要禀?”

    赵顼直接打断了唐坰的追问。

    “启禀陛下,熙河路急报。”

    童贯声音沉稳,立即将崇政殿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他那里。

    唐坰立即发现自己虽然站在崇政殿正中,但是却已经完全无人问津。

    赵顼双手握住椅背,手背上爆出青色的血管。年轻的皇帝神色紧张,问:“是何急报?”

    只见童贯一抬头,朗声道:“回禀官家,是大捷!”

    群臣:大捷……

    “熙河路大捷,经略使王韶麾下众将合力齐心,如今已经攻取河州。阵斩共计八千余,夺得战马万余。”

    听见童贯报的消息,赵顼马上站起身,眼神定定地望着远方:“是河州!”

    熙河路辛苦经营了多年,一朝得到了回报!

    攻下河州,如能固守,便意味着大宋疆域一下子拓宽数百里,并且直插入西夏背后的腹地,与横山地区一道,令西夏腹背受敌。

    “恭贺陛下!”

    “熙河路此次大捷,归根到底,是陛下素有识人之明,才能破格提拔王韶等众将……”

    朝堂上顿时谀词滔滔,都将此次大捷的功劳归于赵顼名下。

    然而赵顼此刻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天子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大捷……终于来了一场大捷!

    在最应该得到捷报的时刻,它终于来了。

    自从登记之日起,自从下决心要整顿积弊的那日起,赵顼为了这样的捷报,忍受了无数的压力,来自御史谏官的压力,来自朝中重臣老臣的压力,来自两宫太后的压力……

    那些指向王安石的攻讦,其实无不指向宰相身后的支持者,这一点赵顼怎可能不知道?

    就在天子承担了过多的压力,当真觉得快要挺不住的时候,好消息终于到来。

    这令天子一时间飘飘然,似乎一脚踩在了天空的云彩上。

    再没有什么能掩饰或是压抑他此刻的志得意满。

    然而赵顼还是想要与人分享这份喜悦。

    天子的视线从群臣面上扫过,终于落在陪伴了自己六年的王安石身上。

    六年了……王安石已经无法掩饰地流露出老态:他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头发却已经变得花白,面上皱纹深刻。

    很明显,这位将一国朝政都担在肩上的宰相,也同样承担了太多的压力与攻讦。

    在这一瞬间,过去那些与王安石君臣相得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令天子赵顼突然意识到:原来他曾给予的那些支持与信任,全都是值得的。

    “王卿,熙河奏功,此事由你主议,理所当然你应居首功!”

    天子一边说,一边快步走下来,伸手解下腰间所佩玉带,双手托至王安石面前,眼神殷殷,一如初识时如学生尊敬师长一般对待王安石的年轻人。

    朝堂上一片哗然。

    站在一侧的御史蔡确难免有“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的幻觉。从上元夜至今,安排得如此周详的一番表演,竟然等来了这样的结局——王安石受到天子的嘉奖,亲赐玉带?

    而一番表演之后没有半点功劳,反而口干舌燥的唐坰,却像是没事儿一样,安静地退在一边,似乎他适才根本没有将崇政殿中的每一个臣子都骂得狗血淋头。

    “下次再继续。”

    唐坰的轻松表情似乎在这么说。

    种建中回头望了一眼河州的城池,拨转马头,带着他麾下的两个骑兵指挥,向河州附近的香子城赶去。

    “小远啊!”

    种建中低声喃喃地道。

    “师兄这次怕是要失约……”

    他一早给明远写过信,亲口承诺过,一旦攻下河州,他就会立即回京。

    “你多等一阵……几天。师兄一定赶回京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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