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七年春,王韶挥师西进,攻克河州。

    此役充分证明了宋人不但能守城,也一样能够攻城。

    河州城下,一台又一台的攻城投石机被推至阵前,隐蔽在投石机之后的砲手仔细观察墙上守军的方位,一枚又一枚的石弹便飞上墙头,每到一处,都轰隆一声,激起烟尘,或是砸坏墙体,或是横扫墙头上的守军。

    然而这些石弹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那些带火带响,轰然一声之后就炸出无数碎石铅子的“天雷”。

    羌人对“天雷”非常恐惧。一旦哪一枚天雷在墙头上炸开,羌人便会对那里退避三舍,连同伴的尸身都不敢去收拾,更加顾不上及时修理填平被炸开的城头。

    在羌人们眼里,宋人狡诈——有时十枚石弹里混着一枚“天雷”,令人防不胜防。

    而宋人却知他们所携带的火药数量不算多,一定要省着用。

    羌人只在河州守了一两天,木征就下令突围——不善守就不守了。羌人骑兵强突之后,在河州城外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纠结附近几个城池赶来的援兵,反攻河州附近的香子城。

    如果香子城陷落,熙河路大军的补给线就将被切断。数万西军精锐将被困在河州。

    因此,王韶命麾下部将田琼率两个骑兵指挥星夜赶路,驰援香子城。

    田琼领命出发之后,王韶又叫来种建中:“彝叔,我应承过你,待大军拿下河州,由你回京请功。”

    种建中非常实诚,以为王韶要让他这时回京,赶忙冲王韶一拱手:“经略,木征尚在,属下万万不可能在此时离开。”

    王韶顿时露出笑容,道:“种彝叔果然忠义。”

    突然他脸色一变,肃容道:“熙河路帐下昭武校尉种建中听令——”

    种建中闻言,迅速单膝下跪,低头听命。

    “命你率领麾下两个骑兵指挥,携带所有火铳,立即前往香子城,支援田琼。”

    种建中闻言也变了脸色,惊呼一声:“经略……”

    他麾下那两个指挥是大宋骑兵精锐中的精锐,配备了一人双马,而且是绝无仅有的,接受了火器专门训练的骑兵。

    整个西军中都认为:种建中手下这两个指挥,应当是王韶留在身边的一支奇兵,也是护卫主将的亲卫,轻易不可动用。

    然而此刻王韶却命这两个指挥带上全部火器,追随田琼,支援香子城。

    “王经略,那您的安全该如何保证?要不……属下带一个骑兵指挥去香子城,留一个指挥带上一半的火器护卫您的安全。另外再让两个步兵指挥自后跟上?”种建中小声建议。

    此刻夜色深沉,天幕上随意洒落着几点星辰。

    河州城中却乱糟糟的,左近有不少火光——这是城池刚刚被攻克,还未彻底清理之前的乱象。

    王韶的半边面孔被火光照亮,半边面孔却掩在阴影里。只听他口中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

    “田琼——”

    “彝叔啊,此次我遣田琼去救香子城,是明知他和麾下八百人此去,再也不可能回来。”

    种建中脸色完全变了。他没想到王韶竟然会向自己坦诚,派田琼此去,就是“送死”的。

    “这是……以生命换时间。”

    王韶一面说一面仰起头,眼中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反映着周围的火光,令他的眼神格外明亮。

    “木征攻我之必救,此刻在香子城围城打援,立于不败之地。田琼此去,连同他所带的八百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田琼,田琼啊……”

    田琼追随王韶数年,王韶对这名老实憨厚的将领非常了解,想必此刻心里也不好受。

    种建中似乎能看见这位主帅眼中的泪花在滚来滚去。

    “彝叔,你是第二队,请务必……”

    话说出口,王韶的声音却已经哑了,甚至没法儿把具体的命令说完。

    只见种建中神色凛然,冲王韶一拱手,道:“经略放心!”

    他一转身,开口大喊:“梁平!”

    瘦小的传令兵立即从不知哪里冒出来。

    “有——”

    “招呼所有的兄弟,带上所有的火铳与弹药,立即上马,随我急速救援香子城。”

    在种建中身后,王韶几乎模糊了视线。

    他几乎已经明着告诉眼前这年轻人,此去几乎等同于送死,这个年轻人却马上变了态度,欣然前往,毫不迟疑。

    总是被诟病为“积弱”,然而他眼前的这一群大宋儿郎,却无一不是血性汉子。为了他们的家园,甘愿提刀上阵,没有一人后退。

    但凡没有朝廷上文官们的掣肘,这些年轻人,能够做出多大的成就,可想而知。

    转眼间,种建中已经集结了他的两个骑兵指挥,大声号令:“上马!”

    他麾下骑兵训练有素,上马的动作整齐划一,犹如一人。

    八百人的骑兵队,有五百人背上挎着一枚长长的、形制奇特的火器,在深夜中被火光映亮,反射着乌沉沉的光。在这枚火器之外,才是弓箭、箭袋、□□……

    余下的三百人除了自己骑乘的马匹之外,还牵着袍泽们的备用马,人强马壮,斗志昂扬。

    王韶目睹眼前这一幕,心知前往香子城田琼的那一队未必没有转机。

    这时王厚匆匆跑来,却错过了与种建中道别。他面带羡慕嫉妒,到王韶面前,抱怨道:“大人,彝叔能率部与木征接战,儿子也能。”

    王韶此刻已经演示了全部感情,一回头,脸若冰霜,寒声道:“还不快去带人连夜修补城池,清点城内粮秣?”

    “种彝叔这回前去吓坏木征,木征恐怕还是要回头来抢河州的!”

    王厚悄悄吐了吐舌头,但他老爹给的是军令,王厚纵是个衙内,也赶紧肃容应了。

    “另外,传讯给折可适与王君万,要他们做好准备,需要奇兵的时候到了。”

    明远大约在一个多月之后,才在汴京城中听说了河州之战的大致详情。

    如今汴京城的讲古先生突然都不讲古了,改讲大宋西军在熙河路的骄人战绩。这些讲古先生在京城里受到广泛追捧,只要一张口,就有无数人围上来捧场。百姓们听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一个人嫌听腻味了的。

    各家瓦舍勾栏争相延请这些讲古先生驻场,各大正店脚店也不甘示弱。

    长庆楼也请了一位,明远便坐在自家产业里一面听讲古先生说书,一面遥想熙河路战场上的硝烟与豪情。

    “各位,咱们上回说到,王韶王经略,率领部众,一鼓作气,攻下了河州城。”

    “谁知那老奸巨猾的木征,逃出河州之后,借着地利,率部兜了一大圈子,绕道王经略身后,攻击香子城——”

    “要知道,香子城此刻,就算是加上民伕,也只有一千七八百人驻守啊……”

    听这讲古先生铺开了悬念,长庆楼坐着听讲古的食客们也纷纷面露紧张,还有人发出“啊”的轻呼。

    明远则放下了伙计刚刚送上的“凤头酒”,在听种建中亲身经历的战事之时,他是万万没有心情品尝长庆楼这种名闻遐迩的美味饮料的。

    “田琼没有辜负王经略的期望,果然带着麾下两个指挥杀到了香子城。”

    “岂料,将香子城团团围住的木征大军早已摆开阵势,等着他们……”

    “天将亮的时候,田琼田校尉,战至最后一人。他身上的衣袍被敌军的鲜血所浸透,放眼四顾,身边再无一个袍泽尚能站在这香子城前。”

    “田校尉所做之事,是找到他那个指挥所携带的神臂弓,将之一一毁去。”

    长庆楼上的听众们齐齐发出好奇的一声:“咦?”

    明远垂下眼帘,知道这是讲古先生在故弄玄虚。

    神臂弓是大宋军中的神兵利器,军中的规矩,即使是吃了败仗,宋军在退却之前也必须摧毁所携带的神臂弓,以防止契丹或是西夏党项人获取之后仿制。

    但是,战场之上的情势瞬息万变,田琼在战至最后一人的情况下,未必还能有机会找到袍泽们留下的神臂弓,再一一毁去。这估计是讲古先生的自行“发挥”。

    可这还是触动了听众们的心弦,长庆楼上一片唏嘘。

    谁知这讲古先生话锋一转,突然道:“就在木征的羌兵举着刀剑,向田校尉逼近的时候,忽听大地震颤,远处又一队骑兵如疾风扫叶般赶到。田校尉一下子认出了领军之人,狂喜高呼:‘种昭武,是种昭武来啦!’……”

    明远听讲古先生讲完这一段,只觉得心情无比舒畅,顺手取过放在桌边的“凤头酒”,就着苇管吸了一大口。

    而此刻,长庆楼上也是扬眉吐气。食客们听到最后,纷纷举杯庆祝,赏钱像是雨点一样掉落在讲古先生事先准备好的钱筐里。

    事实是在河州之战中,王韶接连派遣田琼、种建中两支骑兵,支援香子城,最终将木征活生生拖在香子城下,待到王韶腾出手来,与折可适王君万等将合围,将木征的兵兜在包围之中,阵斩八千余人,夺得良马近万匹。

    阵斩八千,这几乎是一个破记录的数字。

    最终木征几乎全军覆没,孤身逃离河州,与湟州前来的援军会合,逃往洮州。

    这是熙河开边以来,大宋西军取得的最大一场胜利。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田琼与种建中奋不顾身,在香子城下阻击木征。

    田琼是第一批,几乎全军覆没。

    但多亏种建中所率的第二批援军赶到,救下了田琼和他身边的最后几人,随后直突入木征中军,势不可挡,将木征麾下众将吓得魂不附体,阵势大乱。

    于是王韶的大军才能及时赶到,给木征以迎头痛击。

    当然,明远在官署看到的邸报,上面只有干巴巴的战报描述,而此刻长庆楼上讲古先生,则是添油加醋,该扬时扬,该抑时抑,该转折时转折……听起来更加扣人心弦,引人入胜。

    但无论是朝廷邸报,还是讲古先生的讲述,都只字未提“火器”。

    想必是宋廷严格封锁了消息——讲古先生知道神臂弓,却不知道比神臂弓更加厉害的大杀器。

    只有明远一人知道——这一役里火器是绝对建功了的。

    因为明远一下子得到了将近500点的蝴蝶值。

    嘚瑟的他。

    此刻长庆楼上欢腾一片,然而倚在柜台后的大掌柜明巡,却望着玻璃窗外的天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这老天爷肯下点儿雨……就更好了!”

    明巡这番话宛若给烹油烈火上浇了一瓢凉水,气氛稍微冷下来那么一丁点儿。

    明远也不由得转向窗外。

    汴京街道两侧栽种的树木正努力发着新芽。

    确实,已经很久没下过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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