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赵顼之后,  耶律浚按照宋辽两国之间一向的往来规矩,入住都亭驿。

    规矩便是如此,西夏使臣一向住都亭西驿,高丽使臣住同文馆,  回纥和于阗使臣住礼宾院,  其他番国使臣或住瞻云馆,  或在怀远驿。唯有辽国使臣住在距离皇城最近的都亭驿,也唯有都亭驿内住着的“贵客”,会有宋廷正式设宴招待。

    然而今日,都亭驿中的“贵客”,就只有耶律浚一人。

    在蔡京的陪同下,  耶律浚步入这座装饰华丽的驿馆。都亭驿内的结构,一如他上次作为萧阿鲁带的“副使”来到汴京时那样——一进驿馆正门,  便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庭院。院落的屋角种植着一大丛冬青。

    冬青常绿,凛冬不凋。上次来时就给了耶律浚很深的印象,这次是九月的天气,这一丛冬青更是苍翠欲滴。

    耶律浚心中感慨,  不由得便放慢了脚步。

    突然,都亭驿入门处这座前院上方,院墙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十几名弓箭手。

    这些弓手如鬼似魅,  出现时没发出半点声响。也只是耶律浚曾经在辽国度过惊弓之鸟般的两个月,  才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些悄然出现的敌人。

    耶律浚的反应非常迅速,  他马上朝身边一滚,  躲在蔡京身后。

    只听弓弦响,  几枝弓箭笃笃钉在蔡京身边的地面上。

    耶律浚一拉蔡京的后领,  将他拽至朝一面院墙的墙根附近。如此一来,  耶律浚缩在蔡京身后与院墙之间的完美死角里,  暂时没有羽箭能够伤得到他。

    蔡京不是普通人,他曾经带着钱塘水军在大宋海面上追杀海寇,取首级报功时根本杀人不眨眼。此刻他毫无惧色,挺着胸大喝一声:“是什么人?竟敢伤害访宋使臣?”

    墙头上的弓箭手大多身材轻盈瘦小,肤色黝黑,看着其貌不扬,不大像是北方人的模样。

    这些弓手没有一人答话,倒是有一人,将手中弓箭的箭簇冲着蔡京晃了晃,示意他让开。

    蔡京当然不能让——他未来那泼天的富贵此刻全维系在耶律浚身上,耶律浚若有事,他也就完全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和最大的筹码。

    “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辽使行凶不成?”

    “驿馆戍卫何在?”

    墙头上箭支向驿馆中射去的时候,明远刚刚抵达都亭驿外,刚刚下马,一只脚刚刚落在地面上。

    这是明远最后一次来探望耶律浚。他打算听从种建中的劝告,与耶律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耶律浚的命运并不是他有能力干预的,明远自忖他已经做了足够多。这枚“偶然因素”将来会如何,明远打算从此袖手旁观。

    但这一刻,他本能地觉出不对。

    “快看啊!有贼人打劫,有贼人打劫都亭驿!”

    待明远看清墙头上的是弓箭手,顿时纵声大喊。

    顿时有一枚羽箭斜斜地射来,弓手应当是没想伤人,只是想警告。因此箭支歪斜而无力地飞出,落在明远脚边。

    但明远哪管这个,他继续在都亭驿周围奔走高喊:“这大白天的,什么地方不好打劫,竟然打劫都亭驿,我大宋的脸面全都丢光啦!”

    附近的行人百姓想想也是——都亭驿一向是对外邦交的重要地点,是宋辽之间暗暗别苗头的重要“战场”,这里被人大白天打劫,那宋人的脸面真的被丢光了。

    于是,周遭百姓有人立即跑去报官,但更多人纷纷捡起手边能扔出去的物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冲都亭驿墙头和屋顶上的弓箭手扔去。

    就在这时,只见蔡京护着一人从都亭驿门中冲出来,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挤。

    明远一瞥眼,就认清了耶律浚的身形与相貌,也看清了他穿着辽使的服饰,紫色窄袍,金腰带,头戴金色的荷叶冠。明远顿时暗道一声:糟糕!

    耶律浚马上也被围上来的百姓发现了。

    “天那,这杀的是个辽人!”

    “杀一辽狗有什……”

    明远猜此人正要说“杀一辽狗有什么问题”,那边话还没说完,就立即被人捂住了嘴。

    “千万别中计!”

    围过来的汴京市民们一怔,中什么计?

    “别掉进辽人的圈套里去。要是在这里伤了辽使,回头大辽就理由兴兵犯境……”

    明远已经想拍手称赞了:好聪明!汴京的百姓真不是一般的百姓。

    刚才说话的那人戴着短幞头,缚着绑腿,看起来是个平日里需要跑腿干苦力的,但说话却铿锵有声:

    “再说了,没有让人平白无故就在闹市里莫名被杀掉的道理。就算是怙恶不悛的首恶,也还要开封府尹审结了案子,上报朝廷才能明正典刑呢!”

    “就是!”

    “不管是辽人还是宋人,总不能看着谁在这汴京的闹市里被眼睁睁地射死。”

    明远听了便大赞:“这才是最明事理的大宋百姓。”

    这一番议论激发了汴京市民的正义感,一时间碎石混着土坷垃,还有各种集市上常见的物品,罗勃青菜,茶壶竹篮,纷纷在都亭驿上空飞翔。虽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但极大程度地干扰了弓箭手的射击。

    一时间,蔡京护着耶律浚又多逃了几步,离明远这边又近了些。

    都亭驿墙头上的弓箭手们,一面左支右绌地避开百姓们扔来的杂物,一面朝明远这边放了两箭,险些伤到了明远身边的一名跛足阿嬷,顿时惹来义愤填膺的汴京市民齐声破口大骂。

    一枚土块骨碌骨碌地滚到明远脚边,明远顺手捡起,手腕一扬,就朝墙头上去。

    只听“唉哟”一声,明远掷出的土坷垃砸中了一名弓箭手的额头,砸得很重,以至于那人伸手捂住额头,向后便倒——听都亭驿里传出的动静,应当是直接落在院里,摔了个狗啃泥。

    “怎么就砸中了?”

    明远也惊讶于自己的手气。

    “是不是……”

    他产生了某种联想与怀疑。

    “亲爱的宿主,不用有疑问,这是‘百发百中’,我看您的蝴蝶值相对充裕,而‘百发百中’消耗得较少,所有就擅自……”

    1127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冒出来。

    “希望您不要责怪!”

    明远豪迈地哈哈一笑:“我怎么会见怪?”

    夸都还来不及呢!

    但当明远再俯身寻找可以去投掷的物品时,却发现脚边干干净净,什么碎石子土坷垃瓜果烂菜叶……一概不见,汴京的环境卫生似乎从未变得这么好过。

    眼看着都亭驿房顶上还有十几名弓箭手,明远却苦于没有趁手的东西。

    “亲爱的宿主,您怀里……”

    明远将手一探,他怀里是几串用细绳穿起来的铜钱——这可不是像时下百姓那样,一千文穿成一贯,而是明远随身带的“零花钱”,十几二十枚穿成一串,供明远随手送出去。

    以前向华还在明远身边的时候,就总是承担着帮明远“送钱”的角色。后来向华离开,明远依旧会让张宋两名长随这么做,但是他与那两位没有那么亲近,有些事明远宁愿自己来做,所以他自己随身也会带着几串“零花钱”。

    于是明远果断出手。

    一串拴在一起的铜钱“呜呜”呼啸着,向墙头上一名弓手飞去。钱串子勾在箭簇上,撞断弓弦,随后带着那名弓手向后翻倒,“砰”的一声响,显然也是落在都亭驿院内,估计情况有点惨。

    明远一下来了兴致,手中的铜钱串接二连三地飞出去——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这样地“花钱”。

    背后传来一声幽幽叹息,道:“远之,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明远一偏头,正好见到蔡京正护着耶律浚向他这边靠过来。

    此刻都亭驿前的场面完全陷入混乱:

    一群大宋的百姓,和一群大宋的刺客弓手,正在为了一个辽国使臣而大打出手。

    由于百姓们人数过多,场面又过于混乱,墙头上还剩的几名弓手持弓犹豫,不知是否该将手中的箭支射向完全不相干的人群。

    明远完全预见到了这一点:他认为大宋能够有今日的成就,是因为文明的光辉始终照耀着这个时代。所以百姓不能坐视行凶,弓手也不能无故伤人。

    如果整个社会放任无理由的暴行与不择手段的杀戮,那么他们与始终生活在黑暗中的野蛮人又有什么区别?

    一念及此,明远忽听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来人是一个中年美男子,眉眼秀逸,脸型却极其坚毅。眼神里透着超过常人的傲慢,是此人过目难忘的特征。

    此人也穿着官袍,当此人出现的时候,都亭驿墙头上那些仅剩的六七名弓手齐齐转脸望过去。

    明远对此人有点印象。

    但混乱的现场已不容他上前见礼或是解释了。只见官袍男子伸手比了个手势。

    墙头上的弓手顿时调转了长弓,箭簇指向地面,弓弦响处,四处传来百姓们的惊呼。这些弓手果断向都亭驿外的汴京百姓直接射击,甚至连伤几人,立即将百姓们惊散,露出明远、蔡京和耶律浚的身影。

    但好消息是,都亭驿前长街的另一头,开封府的衙役正直奔而来,眼看要来此干涉。

    明远见到那名官袍美男的手再次伸出,眼看着又要下令。

    他急中生智,突然转过头望着街道尽头,一声大喊:“苏子瞻,你怎么来了?”

    那官袍美男一怔,顺着明远的眼光看了过去,见到街道尽头空空荡荡,并无苏轼的影子,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苏轼在京中遇见了也要举起手中“便面”的章惇。

    章惇此人相貌俊美,性格高傲自负,曾与苏轼是一对至交好友,但后来两人因为政见不同而反目。明远这么一声喊,足见苏轼在章惇心中分量之重。

    但昔日友情分量再重,也不过于此时坑了一把章惇。

    章惇刚刚意识到上当,想要转头回来时,一枚盛着菜叶的竹箩迎面飞至,扑在他脸上,里面还带着新鲜露水的菜叶糊了他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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