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大喊一声“苏子瞻”,  骗过了章惇,让他瞬间分了神。

    这时都亭驿跟前的百姓们散的散,跑的跑,地面上露出一枚小贩用来盛菜的竹箩,  里面的内容当然早已丢了个干净。明远急中生智,  抄起那枚竹箩,  就冲章惇面上扔去。

    明远有“百发百中”道具卡加持,竹箩顿时将章惇整个儿罩住。

    都亭驿房上的弓手们见状都愣住,但章惇之前的命令犹在,他们都只是听了两三个呼吸的工夫,弓弦声再度响起,  箭支依旧流星赶月一般,向他们两人所在的地方射去。

    与此同时,  都亭驿大门敞开,早先那些被明远的“暗器”所中,摔落都亭驿院内的弓手们,此刻也都鼻青脸肿地冲出来。他们弃弓不用,  手持长刀,快步上前,来势汹汹。

    在街道的另一边,  开封府的衙役们持着铁尺赶到,  都亭驿跟前转眼又陷入混乱。

    章惇挣扎着把竹箩从头上摘去,  顾不上头脸上还沾着几枚烂菜叶,  从腰间拔出一把半尺来长的短刀,  竟要亲自下场,  解决耶律浚。

    弓手的弓箭们亦没有停。蔡京与耶律浚身处险境,  一时间,  竟看不到脱身的希望。

    蔡京见状,突然扭过明远的胳膊,用他挡在耶律浚面前——

    无论蔡京嘴上说得多么好听,在他心目中,耶律浚所代表的功名利禄,还是要比明远这个人要重要得太多。

    适才耶律浚利用蔡京,是因为蔡京身穿官袍。弓手们再如何凶悍都不敢伤一名官人。

    但是今天明远赶来与耶律浚道别,只穿了一身便服。

    弓手们见状再无忌讳,箭支纷纷朝明远身上招呼。

    可耶律浚哪里会坐视明远因他受累,他从后将明远拦腰一抱,就地一倒,向道边的一条阳沟里滚过去。

    蔡京正拧着明远的胳膊,被耶律浚一带,便彻底失了重心。三个人同时滚进了那条阳沟。

    汴京城中为了排放雨水和百姓的生活用水,阴沟阳沟建了不少,大多数为半丈宽,半丈深,以砖石铺底。

    章惇见状冲上前去,见到三个人叠成一团。蔡京在最上面,中间是明远,压在最下方是耶律浚。

    章惇牙一咬,手持那柄短刃,也跃下阳沟,手中的短刀向耶律浚身上招呼。

    眼看就要得手,章惇的身体突然一轻,整个人被两三名开封府衙役一起用力,提上地面。其中一名衙役将他的手腕一扭,那柄短刀顿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章惇正要破口大骂,一抬眼,便见开封府尹陈绎,正黑着一张脸,瞪着自己。

    “章子厚,你瞧你做的好事——”

    “不过就是御史弹劾罢了,参就参,谁怕谁!”

    章惇也不是吃素的,当场怼了回去。

    这边开封府尹陈绎暂时制止了章惇当街行凶,便赶紧命人检查落入阳沟中三个人的状况。

    出奇的是,落在沟底的耶律浚和明远两人情况都还好,只是都劫后余生般地从阳沟中爬出来,拼命喘着大气,偶尔以眼神交换一下谢意。

    蔡京被人从阳沟里抱出地面的时候却状态不对。他双眼望天,一动不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旁人叫他,拍他的脸,他也没有任何回应的迹象。

    明远一时骇然,连忙上前察看。

    他将蔡京的身体轻轻翻过来检查伤情,只见蔡京后脑凸起一大块,伸手一摸,手上黏答答的,沾上了些许深红色的液体,却并不多。

    明远再向阳沟中探头望去。正好看见那沟边有一块突出的巨砖,上面有稍许殷红。应当是当初修建阳沟时让工人上下时垫脚用的。这阳沟建好以后却没被拆掉。

    他们三人一起落入阳沟,落在最下面的耶律浚与明远都没事,却唯有蔡京,在挣扎时一脑袋撞上了那块巨砖。现在看起来,外伤不算重,但是伤了脑子。

    耶律浚深感歉疚,毕竟蔡京曾经努力救护他,也是因为他而受的伤。于是这辽国太子扯着嗓子,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大声喊:“大夫,快点来一位大夫!”

    不久真有大夫模样的人冲过来,为蔡京把了把脉,就说他性命无碍——但看样子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而明远喘着粗气,双脚软软地坐倒在蔡京身边,伸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望着蔡京圆睁着的那对双眼,心想:若是真的就这样伤了脑子,蔡京该有多不甘心啊!

    蔡京事先怎么可能想得到:他竟然会为了保护一个“辽国太子”而弄伤了他自己。

    但仔细想,蔡京的行为也不难解释:毕竟这位“辽国太子”,是蔡京所期盼已久的不世功业,是一切功名利禄的来源。

    “得燕云者可以封王!”

    明远耳边已久回荡着蔡京这句话。只是说这话的蔡京本人,正无知无觉地躺倒在地面上,不甘心地睁大着双眼。

    勤政殿内,赵顼勃然大怒。

    章惇竟然违制调动京营禁军中的一支小队,当街袭击辽国使臣……太子。

    而宰相冯京得知此事在先,竟无力约束阻止。

    此时此刻,赵顼心中竟无比想念王安石——昔日介甫相公在时,朝堂上哪里会乱象若此?

    偏偏章惇此刻正笔挺笔挺地跪在堂下,梗着脖子高声道:“陛下听臣一言,若将此子放归,日后他若执掌辽国朝政,必不会如当今辽主般昏聩,势必图强。如此一来,辽国便成我国心腹之患……”

    “而此子一死,辽国便是必乱之局!”

    赵顼:这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章惇此人性情高傲而刚烈,赵顼倒是并不怀疑他为国之心。

    只是这手段着实是值得商榷。

    “那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在我大宋国境内,在京师重地,在驿馆跟前,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凶!”

    赵顼大声斥道。

    两国一直有交往,在汴京的辽人也有不少,而且双方心知肚明,双方都有不少探子在对方国都活动。

    耶律浚一现身,辽国方面肯定已经知道了。

    章惇却依旧不管不顾地搞这么一出,赵顼焉能不怒?

    如今只有咬紧口风死不承认,并且赶紧将耶律浚全须全尾地送回辽国,才能了结这一段麻烦。

    “耶律浚那边如何说?”

    天子转向开封府尹陈绎。

    “辽国太子感谢蔡副使的保护。”

    “蔡副使?”

    赵顼这时才想起河北西路察访副使是蔡京。

    此人能够于茫茫人海中发现耶律浚的行踪,并当机立断将他送来汴京,赵顼对蔡京生出几分赏识。

    “蔡副使伤到了脑袋……”

    陈绎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大夫说了,一时间难以恢复旧观。”

    赵顼顿时无语:他刚刚赏识一名臣子,结果这臣子就坏了脑子?

    “另外,”陈绎继续补充,“辽国太子请求以三司下辖金融司监司明远作为使节,出使辽国。”

    赵顼沉吟道:“明远啊……”

    此刻直挺挺跪在殿前的章惇听见明远的名字,后槽牙不由自主地磨了磨。

    那应该就是出现在都亭驿前的那名少年——章惇事后才知道,他就是令官家时常念叨,与王安石父子都交好的明远。

    竟敢当街呼叫苏子瞻的名讳诓骗自己……

    订下了送还耶律浚的章程,赵顼冷淡地看了一眼章惇,道:“章惇等着御史台的弹劾吧!”

    “是——”

    章惇无所谓地应道。

    有宋以来朝廷不杀士大夫,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错失,只要是为了国事,惩罚就不会重到哪里去,不过是外放到偏远的州县,等到官家需要了,再被召回京中,这般起起落落,早已写满大宋历代宰执的履历。

    等到赵顼退出勤政殿,章惇又象征性地跪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出宫。

    他回到家中,已经是二更时分。

    门房便通报:“有一姓明的小郎君来访。”

    说着便将明远的名帖递上来。

    “明远——”

    章惇顿时皱起眉。

    “他竟在我府上?”

    “是,已经将人请到花厅去坐了。”

    章惇抬起眼皮看看自己门房:从这样热情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从明远手中收到了丰厚的打赏。

    “知道了。”

    章惇慢慢踱进自家的花厅,果然见到明远在那里候着。一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便站起身,笑脸相迎。

    章惇的后槽牙忍不住又磨起——听说这个年轻人今天用钱串砸中了七八名弓手。若不是他,未必就不能及时结果了耶律浚。

    真以为自己有“钱”,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你与苏子瞻相熟?”

    章惇个性高傲,进屋后也不打招呼,只是自顾自取了桌上的茶碗,给自己斟了一碗,慢慢地啜着。

    明远笑着点头应道:“是的,子瞻公经常提起您。”

    章惇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半晌没能动弹。

    “苏子瞻说我什么?”

    终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啜了一口茶,闲闲地问道。

    明远笑嘻嘻地道:“子瞻公说过,您能杀人。”

    章惇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他年少时,曾经在陕西凤翔府与苏轼一起共事。两人曾经一起游览仙游潭。

    当时他们在仙游潭畔,岸很狭窄,横木架桥,章惇推苏轼过潭书壁,苏轼胆怯不敢,章惇却平步而过,大书石壁。

    后来,苏轼曾抚摸着章惇的背说:“您一定能杀人。”

    “能够拼自己之命的人,也一定能杀人啊!”

    这就是苏轼对章惇的评价。

    而章惇后来的行事也印证了苏轼的判断。他在荆南平叛时,杀人如麻,据说尸首漂浮遮蔽当地河流,百姓们数月不敢吃鱼。

    只是,多年之后再听见昔年好友对己的评价,章惇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些快慰。

    “知我者,唯苏子瞻也。”

    他喃喃念叨,随后转向明远,不客气地开口。

    “小子!”

    章惇可不管明远既有钱又当官。

    “你来找我做什么?”

    莫不是为了辽国太子的事?章惇暗暗猜测。

    可笑,为了辽国太子来找他,那真不是与虎谋皮?

    明远却笑眯眯地补充一句:“在有些时候,能杀人,就意味着能救人。”

    章惇弯起嘴角,发出一声冷笑,眼神似乎在说:明郎君,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但是说出来的话,可并不怎么聪明。

    谁知片刻后,章惇一怔,似乎耳畔听到了什么在他意料之外的动静,讥讽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转为专注,紧紧地盯着明远。

    明远望着章惇,张口,越发说得字正腔圆。

    “我今日来见章公,便是专为辽国太子而来的。”

    章惇听着耳边的动静,眼神慢慢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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