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宋派遣前往辽国的正使吕大忠抵达宋辽两国边境时, 竟有多名官员早早在此迎候。
这些官员吕大忠在个把月之前刚刚见过,当时他们可实在是没把吕大忠和宋国使团当回事,态度是冷冰冰的爱答不理。而现在, 期待与焦急尽数浮于面上, 这些官员们匆匆忙忙与吕大忠见过礼,纷纷向吕大忠身后看去——
“太子殿下呢?”
吕大忠诚实而憨厚地笑了起来,眼中透着极其少见的狡黠。
“各位,吕某不就是你们需要正式迎接的宋国使团正使吗?有劳各位在此久候迎接。”
吕大忠爽朗的笑声在宋辽两国边境上方飞扬。
“你——”领头的辽国官员顿时跺脚。
他们终于知道被耍了:耶律浚根本没有跟随浩浩荡荡的宋国使团前来。
辽国官员们做了各种准备, 打算在耶律浚一入辽境时就将他彻底控制住,
那么,耶律浚现在人在哪里?
他躲过了宋境内辽国主使的一系列刺杀,现在又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中, 消失在宋辽两国的边境上。
这位大辽太子, 真得像耶律乙辛等权臣想的那样, 能轻而易举地被控制住吗?
——正当大辽官员们忧心忡忡地猜测耶律浚的行踪时,耶律浚这时已经和明远一起, 跟着宋人的商队, 混进了辽国境内, 越过南京道,正在靠近上京。
帐篷内,白汽腾腾。
明远随身携带的“便携式”蜂窝煤炉上,正顿着一只铜皮打成的敞口锅子。此刻铜锅里正翻滚着雪白的汤汁,明远用一对长长的竹筷将牧民们事先片好的羊肉片推进锅中, 待到这些羊肉片变色,他便再伸出自己平时惯用的包金竹筷, 将肉片捞出来, 在事先准备好的蘸料里一裹, 送入口中。
拨霞供。
甚至明远的蘸料也是从宋境中带出来的,除了盐巴和各种香辛料之外,甚至还有一把绿油油的小葱——这把小葱是明远搁在厢式马车中的花盆里,一路养着这么载到上京附近的,按明远的说法,这几盆葱,吃到上京,刚好吃完。
这时节在道路上奔波,还没有人能奔波得这么舒服。
耶律浚却手持筷子,正坐在铜锅旁发愣。
他明明已经返回大辽境内,怎么好像还过着他在大宋时曾经过的那种生活方式?
记忆中,北风一刮,汴京城里到处都是各种拨霞供的香味。
烫熟的各式肉类一入口,鲜香滑嫩不说,周身也随之暖和。
如今他已经离上京如此接近,天寒地冻的牧民帐篷里,明远不知怎么竟又张罗出这样一大锅——几乎让耶律浚梦回汴京,梦回他还是“萧扬”的那些日子。
“远之,破费了。”
隔了半晌,耶律浚才叹了口气,向明远道了一声谢。
这一路行来,明远和他的钱发挥了大量的作用。
他们由两名常在宋辽两地贸易的晋商做向导,乔装改扮,作为来自宋国的商人,想要去辽国上京,兜售一些“贵人们喜爱的”货物。
通常,宋辽两国互市只在边境,辽国官员很少允许宋国商人进入辽国腹地,直抵上京。
可是明远手中各种金银财帛,就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每到一处,明远总是能给出相当可观的“打点”,和令辽国官员爱不释手的南朝货品:自鸣钟、怀表、各种玻璃器皿、瓷器、名茶……
甚至明远还大着胆子,向官员们许诺了,待他这一大单生意做成,从上京返回宋境时,还能付出双倍的“谢仪”。
于是,大辽的官员们在明远的“金钱攻势”面前纷纷举手投降。
耶律浚扮做一个会说两国语言,充作通译的年轻人。
他眼看着国内的官员们大肆收受贿赂,心中恚愤。但滑稽的是,也就是因为这些官员的贪财,才能让耶律浚顺利返回上京……
这般想着,耶律浚渐渐觉得送入口中的羊肉片也不香了,手中的筷子也慢下来。
只听明远笑着安慰他:“没事的,别为我这一路付给那些官员的财帛可惜……”
耶律浚刚想说:我才不是为了你的钱担心,我是为了大辽官场的腐败……
谁知明远继续说:“万一我们失败了,耶律乙辛就会追查我们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混进辽国的。到时候这些官员为了脱罪,就会把他们收下的这些钱和礼物加倍地吐出来。”
耶律浚顿时无语——
明远竟然是这样想的?!
不过这小郎君事事出人意表,能说出这样的话不奇怪。
只是……耶律浚本人非常悲观,他觉得自己这一趟返辽,几乎可以说是注定要失败的。
现在明远这样说,甚至也加深了他那份“视死如归”的决心。
耶律浚愣了半晌,才说:“远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怕是九死一生,根本没有接近上京的可能。”
明远却吸溜着吃了一片刚刚烫熟的羊肉,一边烫得呼嘴,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自己兄弟,没有多说……的必要。”
待他将这片羊肉吞下肚,明远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才转过脸,望着耶律浚,双眼明亮,道:“如果你将来大权在握,自己兄弟成了对手甚至是敌人……你若是还能记住这一刻,那我这几顿拨霞供就不算白请你。”
耶律浚一凛,心想:难道明远其实还是相信……真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有时在耶律浚也会偶尔想想,如果他真的即位成为辽主,他会怎样处理与宋国的关系,处理他与昔日朋友之间的关系。
但只要着念头一起,耶律浚就会笑自己——别傻了。他这一趟北返,根本就是一趟有死无生的旅程。
他只要达到那个目的——就够了。
根本不奢望其他。
这时明远却突然推推耶律浚的胳膊:“我吃饱了,你再多挟几片,我就全拿到隔壁去给伴当们分了。”
这次明远与耶律浚深入辽境,最冒险的一个决定,是将所有一路上保护他们的弓手都留在了宋辽边界,只是从晋商那里借了十多名伴当——这就是他们所有的随行人员。
除此之外,耶律浚就只有明远这个朋友,是他在辽国境内的唯一盟友。
耶律浚听见明远这么说,赶紧伸筷,将盘中的羊肉拨了几片,让它们扑通扑通地跃入铜锅中。明远就托着盘子,一掀帘子,走出了牧民的帐篷。
隔了一会儿,明远重又进来,进屋时身上已带了一身的寒气。明远赶忙用小碗盛了一碗羊汤,双手捧着,慢慢啜着,好让自己赶紧再暖和起来。
“到了上京,你打算怎么办?有什么渠道去联络可能忠于你的人吗?”
耶律浚显然早已详细考虑过这些,沉声道:“我母亲的娘家,萧家。”
明远转了转眼睛,似乎略有些不同意见,但终于还是没有直说,反而提出建议:“这样,我在上京也有些认识的商旅,我可以向他们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以商人的身份联络你外祖家。你可知道你外祖家有人行商吗?又或者,管钱管得比较多?”
耶律浚听明远这样说,就知道宋人在上京应该也有些消息渠道——明远既然进入辽国,这些消息渠道就为他所用。
耶律浚想了想,报了一个名字。明远连同萧阿鲁带的名字一起记下来,念了两遍,继续喝汤。
两日后他们进了上京。
在这里,明远公然入住了上京城中最好的一座驿馆。这驿馆通常是大辽各地的部族前来上京向辽主入觐时入住的,且从不接待宋人。
但架不住明远钱多,驿馆见他像是一枚散财童子似的,走到哪里金瓜子洒到哪里,终于还是点了头。
耶律浚依旧扮做明远身边的通译。他的相貌已与当年逃离大辽时相去甚,在驿馆中,耶律浚甚至见到了两三名自己认得的辽国臣属和卫士,但无人能认出他。
没人能想到,辽主追踪了数年的失踪太子,竟会出现在的上京最豪华的驿馆中。
在驿馆住了两日,耶律浚一直留在馆中,避免出面。而明远却每日出门,四处走访。
过了两日,耶律浚得到消息,明远已经联络上了萧观音的娘家。
当夜,耶律浚已经在明远的安排下,悄悄潜回萧家。明远自己则留在驿馆中。
直到第二天凌晨时分,耶律浚才赶回驿馆,叩开了明远的房门,一闪身,进入明远房中。
明远并未睡着,他衣着整齐,应当是一夜都在等人,耶律浚心里颇有几分温暖。
“外祖家已经废了——几位精明强干的舅舅不是病殁就是被远远地贬至边地带兵,如今掌管家族的是最无才具的那两个……”
“唯一的好处是我还是可以祭拜我母亲。”
耶律浚说着这话时,眼中闪着晶莹的光。
废皇后萧观音当初被辽主赐死,尸身遣送回萧家,由萧家极其隐秘地安葬。耶律浚虽然不能明着祭祀生母,但在灵前寄托哀思,还是做得到的。
明远顿时明白耶律浚为何逗留到此刻才返回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随你——”
耶律浚甘愿放弃在宋境里安稳而平和的生活,千里迢迢地返回辽境,应当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能够在废皇后萧观音灵前寄托一回哀思……
想到这里,明远刚想开口再提醒一句什么,忽听驿馆四面八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声。
接着四面都传来人声,火光腾起,连窗纸上都绰绰地映满了人影。
明远顿时向耶律浚耸耸肩,苦笑着,道:“看起来,令外祖家,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拉啊……”
耶律浚不懂明远口中的“拉”是什么意思,但他也已脸色剧变。因为来人来得非常快,在这片刻间,就将驿馆中明远所居的这间院子上上下下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连屋顶上也都有人守着。
看起来耶律浚与明远,纵使是插翅,也难飞离此地。
这时,驿馆院落的门户大开,入口处火光大盛。有一名文官模样的中年男人,面带得意的笑容出现在门口。此人无论是从相貌还是从装束上看,都是个汉人。
“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太子殿下乔装改扮的本事可真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入上京,却没人能认出来。若不是令舅……”
耶律浚眼光一窒,顿时又流露出恨意。
果然在辽境中没有他可以信任的人——任何人。
明远尽全力助他暗度陈仓,潜入辽国京中,却因为他外祖家告密,全然功亏一篑。
“张孝杰,你只是耶律乙辛身边的一条……一条狗,你没有资格来拿本太子。”
被耶律浚直呼其名的张孝杰脸色顿时一变,笑道:“如今本人已得天子亲赐国姓,如今已是耶律孝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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