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找到章惇, 两人一直密谈至凌晨。
在辽国太子耶律浚这一事上,明远与章惇的观点原本完全相反,一个要杀,一个要保。
然而不知明远说了什么, 四更时分, 章惇竟将明远好端端地送出来。
“明远, 我今日虽答应了你,但我现在甚至能够看到之后我后悔的样子。”章惇异常直言不讳地说。
明远望着章惇,一拱手,深深作了一揖。
“唉,罢了罢了, 我章某人一向追随本心行事,但今日既然老天都在劝我偏向于你, 那就让我顺应天时吧。”
章惇挥手送走明远,又是懊恼又是郁闷地站在自家门前。
片刻后,他抬头望望门前的街道,纳闷地问:“今夜难道不曾打雷下雨?”
章家的门房:……?
明远从章惇家中出来, 直接去了蔡卞那里。
蔡卞知道明远与蔡京一向是“好友”,两人在杭州交往密切,明远甚至帮助蔡京出谋划策, 修建了能够根治水患的木兰陂。
昨日又是明远热心地将受伤的蔡京送回蔡宅。此刻蔡卞对明远只有感激的份儿。
“家兄已经醒来, 有神智, 能喝水, 能吃东西。大夫说, 脉象也已如常人一样……”
“只是, 不怎么认得人。”
蔡卞愁眉苦脸地向明远解释。
“不认得人?”
明远曾经亲眼看见蔡京脑后被撞出一个巨大的鼓包, 猜他是伤及头脑, 现在虽然恢复意识,但是记忆力受到影响——换句话说,可能是失忆了。
明远当即提出探视,蔡卞怎么可能不答应,当即一溜小跑在前面引路,带明远前往蔡京休息的院子,在院门处问了问,忧心忡忡地转头对明远道:“家兄不吃不喝,也不愿去睡,只坐在椅上发呆。”
接着蔡卞将明远引入蔡京的屋子。两名照顾蔡京的侍女赶紧退开避至屏风后。
蔡京则坐在一张躺床上——这种躺床是供人半卧半坐的躺椅,椅背可以调节。明远进来时,蔡京背后的躺床靠背正调至最高处,蔡京几乎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这张躺床上,双眼睁大,望着来人。
蔡卞对明远道:“远之兄,你看……”
正说着,忽见蔡京目不转睛地望着明远,唇角忽忽上扬,突然就这么笑起来:“远之!”
明远:……!
蔡卞一时惊喜不已:“兄长,兄长能认人了?”
明远也震惊不已:蔡京伤成这样,竟然认得自己,明远不知该觉得为自己荣幸,还是该怜悯对方。
可惜蔡京就只认得明远一人。
除了明远之外,连自己的亲弟弟蔡卞,日常贴身服侍的两名侍女也全都不认得。
明远与蔡卞在蔡京屋里逗留至天大亮,等到大夫又来看一次,开了两副药方,又给蔡京施了两针。蔡京终于沉沉睡去。
明远这才出来,委婉转告蔡卞,自己将代替蔡京,出使辽国。
蔡卞看似竟对明远十分感激:“要辛苦远之兄代家兄跑一趟了。这时候要跑北边可不是什么太好的差事。”
明远心想:这蔡元度还是旧日脾气,说话直爽到没边。
他苦笑着点点头,低声告诉蔡卞:“大家是朋友,令兄的病但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开口。若是我能帮上忙的,无论如何都会帮!”
蔡卞顿时吁了一口气,脸上愁容稍去,露出点笑模样。
谁都知道明远是个财主,万一蔡京的“病”拖久了无法治愈,有这样的朋友在,蔡家负担终归能小一些。
明远将蔡卞的如释重负看在眼里,心里回荡着一阵叹息。
从字面意义上说,明远确实是把蔡京“带沟里去”了。
只是这个结局,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悲——
可能与历史上的蔡京相比,这个时空里蔡京,发迹更早,也更早把握到了位极人臣的“密码”,只是在一条阳沟里功亏一篑,让人无法事先预料。
但这与送耶律浚前往辽国这条危机四伏的前途比起来,蔡京现在能得家人陪伴照顾,在汴京中颐养天年,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祸福之间其实没有明确的界线可以区分。
明远告别蔡卞,自己回到家中,往陕西去了两封信报了个平安,免得某人看到小报听到京中传闻直接急疯。然后他小睡了片刻,养足精神,就起身前往都亭驿。
虽然明旨还未下来,此刻明远实际上已是出访辽国的宋国使臣,任务是送辽国太子耶律浚平安返辽。
明远到都亭驿的时候,耶律浚正坐在都亭驿馆内的一张交椅上,望着驿馆新安的玻璃窗出神。
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耶律浚本能地一跃而起,见到是明远,才长舒了一口气,伸手为明远拉过一张椅子。
明远坐下后,耶律浚继续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扬起脸,冲明远歪了歪嘴角:“看起来我又把你拖下水了。”
明远看似无所谓地摊了摊手,也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原本我到都亭驿来,只是来向你告辞的。”
——谁曾想现在竟变成要陪耶律浚前往辽国了。
耶律浚神色中顿时涌起浓浓的歉疚之意:“此行危险。”
这次耶律浚原本是抱着必死之心回归故土的,但是为了能平安地到达辽国国境,见到辽主,他又不得不带上他认为最可靠的助力。
“是我自己先同意去的。”
明远白了耶律浚一眼。
他若不同意,任何人逼他使辽,都是白搭。
耶律浚转头盯着明远,神色有点古怪,大约是没想到明远竟能这样仗义。
“其实……主要是我意识到,其实我还是能做很多事的。”
这次是1127提醒了他——他有能力,还有各种各样效果奇异的道具。
如果他愿意,将手里的钱都砸到辽人面前,也是挺唬人的。
最重要的是,明远不想再被动观望了。既然他难得一见地遇上了一件“偶然事件”,为了扭转这个时空里所有人的命运,他开始希望主动深入这事件,发挥正向的影响,力争将未知的结果“引导”向他想要的结果——
换个角度想,当他身处本时空,面对完全未知的未来,时刻等待着开盲盒……情况不也和现在一样?
主动出击和被动等待也许得来的是差不多的结果,但是前者至少不会让人在日后回首时捶胸顿足地后悔。
“那敢情好!”
耶律浚得了明远这一助力,心情大好,从交椅上一跃而起,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道:“明日便离开汴京,前往上京!”
他这副做派,与其说是辽国太子,倒不如说像是杭州府学蹴鞠联队那个统领全队的蹴鞠队长。
明远却故意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道:“不过啊,太子殿下,我要预先提醒你一件事——”
他要告诉耶律浚的是:因为他年纪太轻,资历又太浅,无法胜任出使辽国的正使一职,因此宋廷依旧指派了他的师兄吕大忠,担任此次使辽的正使职务。明远只是使团中一个官职并不打眼的成员罢了。
耶律浚点点头,表示认可宋廷的看法:“你们官家想得挺周到。”
谁知明远在他面前使劲比划,一边比划还一边叹气:“我师兄……我师兄这个人……你见过就知道了。”
耶律浚回归大辽的这趟旅途,注定是精彩纷呈,波澜壮阔。
使团正使吕大忠本是个硕学通儒,对晚生后辈的学术水平及其关心,听闻耶律浚仰慕汉家学术与文化,自然乐意传授,看那架势,像是恨不得在从汴京到上京的一路上,就教出个饱学鸿才出来。
耶律浚头疼不已,又推辞不得,只能勉力听从吕大忠的教诲,列了个长长的书单,准备到了上京,寻这些书籍来仔细阅读,好多明白些治国之理与圣人之道。
而一路上使团的队伍遭到了三次刺杀,每一次都勉勉强强化险为夷。
让使团化险为夷的是一群弓手。这些弓手不止射术上佳,身手一流,而且善于伪装。他们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每每装扮成农夫、车马伴当、驿卒……从不打眼之处突然杀出来,将行刺之人打个措手不及。
耶律浚看了这些弓手弯弓射箭的姿态和神出鬼没的身手,心忧不已,悄悄问明远:“这些人到底是帮我的还是来害我的?”
明远伸出大拇指夸赞:“太子殿下好记性!”
这些是他从章惇手中借来的禁军弓手,是章惇在荆南时一手训练出来的,带回京城,加入禁军,其实就和章惇本人的私兵差不多。这些人平时看起来都不怎么起眼,但是出手都不赖,而且只听章惇一人的号令——离开汴京之前,章惇将这份发号施令的权力转交给了明远。
耶律浚被明远一句话噎得直瞪眼——明明在都亭驿拼命追杀他,如今他竟然需要依靠这些人保护?
明远笑着拍拍他:“算是他们将功补过吧!”
章惇那边,也确实向宋廷上报了要将功补过,并且将弓手们调离京师,这些人才免于被降罪的。
明远又说:“宋人一向喜欢和辽人对着干,辽人要做什么,尤其是想在宋境内做点什么,他们就偏不想让辽人心满意足。所以,太子殿下,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吧?”
耶律浚眼光一闪,他已经大致猜到几次来行刺的都是辽人。看情形,耶律乙辛很想要将自己这个“麻烦”,解决在国境之外。
“想让他们得逞吗?”
明远笑眯眯地问耶律浚。
耶律浚顿时也还以微笑,只是那笑容发冷,透着森森的寒意。
明远却伸手拍了拍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枚钱袋,里面发出叮呤咣啷的一阵清脆的金属响动。
“那就跟我一起去大辽大花一笔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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