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女皇目光再次落到姜嬿身上,语气有了平常老妇人话家常的慈祥,“姜行洛是你什么人?”
“是民女的祖父。”
女皇又怔了下,忽而大声叫了句:“小念念?”
姜嬿惊愕地忘了规矩,抬头直勾勾盯着女皇,无意识地咬了咬唇。
“大胆,敢平视圣威!”近侍大声道。
姜嬿受惊一般,身子颤了下,急忙低下头去跪好。
“你吼什么,再吓住她!”女皇不悦地瞪了近侍一眼。
近侍立即噤声,头埋地更低。
这次,不等女皇叫她抬头,姜嬿试探地微微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疑惑和探寻,像只受惊的小白兔想要探头找什么,又怕受伤,缩手缩脚不敢往前。
“小念念,你可记得我?住在大房子里的姑祖母?”
女皇面上的笑完全和蔼了,好像就是单纯跟一个孙辈话家常认亲。
姜嬿猜到自己爷爷肯定带着幼时的她见过女皇,只是她那时太小,并不记事。
“民女不记得了。”姜嬿如实道。
女皇笑了笑,“不记得也正常,你那时候才三岁,胆儿大包天,你祖父叫你给我磕头称太后娘娘,你非叫祖母,还说我长得像祖母。”
女皇忆起往事,想到自己那时还没有称帝,只是临朝称制的太后。
姜嬿再叩头,“民女有罪。”
女皇摆摆手,拍拍自己坐榻,“坐过来,叫祖母好好瞧瞧。”
众人都惊,女皇陛下高高在上,对自己的亲孙儿孙女都没有这般亲切过!
姜嬿有些犹豫,轻声问了句:“能吗?”
“有何不能,又不是龙榻,坐过来。”女皇笑道。
姜嬿胆大包天地坐了过去。
女皇打量着她,稀罕道:“真是女大十八变,想当年,你还是个说话绕舌头的小丫头,问你名字,你说叫念念,我一直以为你真叫姜念,后来才知你乳名叫念念,闺名叫个姜嬿,因为说不真,家中长辈故意打趣你呢!”
女皇说着便笑了起来,竟似久别重逢的亲祖孙一般。
姜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爹爹和娘亲也常拿这事儿笑话我。”
女皇便又问了她爹娘境况,姜嬿一五一十说了寄居魏王府的缘由。
女皇听罢叹了叹,爱怜道:“真是个苦命孩子!”
又问:“在这儿住的可好?”
魏王家眷俱是心里一咯噔,生怕姜嬿告状。
姜嬿却笑着点点头,语气很甜,好似很幸福,“姑父姑母和表哥表姐们待我都很好。”
魏王家眷俱是松了口气,王徽和卫辰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笑靥如花,乖巧明媚,确实叫人起不了疑心。
这女郎真善于伪装。卫辰心里道。
女皇笑握着她手,亲切道:“愿不愿意去宫里陪祖母一段日子啊?”
姜嬿怔了下,羞赧道:“不是民女不愿意,只是,民女自小跟表妹一起睡,晚上一定要抱着她才能睡着,民女怕进了宫,睡不着。”
女皇笑着颔首,“是了,你们正是小女儿闺阁闹的好时候,再过个一两年,一出嫁,哪还有躺在一处睡觉说话的好机会,还是别去陪我这个老婆子了。”
姜嬿懂事道:“圣上想找我说话,我可以白天去陪您,晚上回来睡觉就成。”
她不自觉把民女改成了“我”。
女皇的笑却更加慈爱了,看向王徽道:“那娃娃和朱砂的事不过巧合罢了,哪里就是厌胜诅咒了,一个女娃喜欢玩布娃娃,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
王徽叩首认罪,“臣知罪!”
姜嬿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忽而踉跄着从榻上下来,伏跪在女皇脚下,语气里都是惊惧惶恐:“圣上明察!民女绝不敢诅咒陛下!那些真是母亲的遗物,求圣上明察!求圣上明察!”
她咚咚地磕着头,刚包好的额头又渗出血来。
“快扶起来!”女皇冲近侍道。
近侍连忙去扶姜嬿,只是姜嬿虽然不咚咚地磕头了,却仍旧跪着不起,泣泪俱下地辩道:“圣上,民女真的不敢做那事,民女知道那是谋逆大罪,不仅自己会死,还会株连姑父姑母姐姐妹妹,民女怎么会做那种事!”
似是怕女皇不信,她抹了把泪接着辩道:“再说了,都有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在前头,民女又不傻,怎会做这种蠢事!圣上明察!民女绝不会做这种蠢事!”
说着哭着,泣不成声,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茫然无措,接着道:“民女不知他们是来搜这东西的,早知道,民女一定早就烧了,母亲在天之灵知道我为了保命才烧的,一定不会怪我……”
然后她非常后悔地哽咽呢喃:“早知道我就该烧了它们,早该烧了它们……”
王徽似是领会到她的用意了,看着她皱皱眉,非常尽忠职守地说了一句:“姜姑娘,你若提前烧了它们,就是毁尸灭迹,妨碍公务!”
姜嬿一下止了哭声,看向他怔了怔,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握着女皇手臂哭求:“圣上,圣上,祖母,祖母,我没有毁尸灭迹,我不烧了,我不烧了,你信我,我不敢,我不敢……”
女皇一边拍着姜嬿手安抚,一边瞪向王徽:“多嘴多舌的!叫你吓唬成什么样了!”
王徽垂首不语。
“好了念念,祖母信你,那娃娃不用烧,留着玩吧,祖母知道你想念母亲,不烧不烧。”
女皇身子前倾抱着姜嬿柔声哄劝,竟像是在哄一个三岁的小孩儿般,叫她一众侄孙子孙女儿看得目瞪口呆,艳羡不已。
在女皇的哄劝下,姜嬿慢慢才不哭了,最后向女皇确定:“圣上,您真的信我么?”
女皇点头,“当然信你,你害祖母做甚!”
姜嬿也点头,看看王徽,又看向女皇:“圣上,我,民女不知大人是来办这种案子的,早知道,我就乖乖脱鞋给他们看袜子了,何至于叫那么多人看我难堪。但是,民女还是想跟大人解释几句,好洗脱民女的嫌疑,省得他们说我,说民女仗着圣上宠爱妨碍公务。”
她一会儿“民女”一会儿“我”变来变去,听着就像是极想守规矩但又不经意流露本性,增了几分小女儿的烂漫之态,叫人更加相信她就是一个寄人篱下养在深闺没有多少见识的小姑娘。
女皇慈笑着点点头。
姜嬿便认真地冲王徽行个拜礼,郑重道:“大人,我不会做这事,理由有——”
她思量着,掰着指头数,“第一,我与圣上无冤无仇,没有作案动机。”
想了想,“第二,我如果真做这事,留一个娃娃不就够了么,为什么留那么多个?作案方法不对。”
又想了想,凝神再想想,才接着道:“第三,嗯,我知道这是大罪,有很多人都死在这事上,我为什么还要步他们的后尘?作案思路不对。”
说罢,她掰出第四个指头,想了很久没想出来,默默把第四个指头窝了回去,很努力想再想出一个,最后实在想不出来,不得不放弃,然后看向王徽:“大人,您说,我这几条理由够脱罪么?”
王徽没理她,心道她这个无辜可怜、天真烂漫模样可真是浑然天成,面子上却恭恭敬敬冲女皇叩首道:“请陛下裁夺。”
女皇道:“这事交由大理寺办,自要你先裁夺。”
王徽思想片刻,复命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我朝对这等谋逆大罪从不姑息,想来姜姑娘也是知道教训的,应没胆量做这事。”
姜嬿连连点头表示说的对。
女皇听着王徽的话却生了思量,摆手屏退他,仍叫姜嬿坐来身旁,笑着道:“念念啊,你说一个人不知悔改一直朝一条道上走,磕得头破血流也不知回头,他是个什么心思呢?”
众人皆是一僵,几乎绷直了神经,好似一拨就会断掉。
姜嬿怔了怔,没明白女皇的意思,下意识摸去自己额头,“头破血流,不知回头?”
“是在说我么?”姜嬿小声试探道,急忙就要再次跪下。
女皇拉着她坐在榻上,笑着道:“不是说你,祖母是说,有些人做事,来来回回,重重复复用一个手段,也不知变通,迂腐的很。”
姜嬿却恍然有所悟地“啊”了声,笑道:“祖母,我知道了,是不是就像逗狗玩,你给它一个鸡腿,它毫不犹豫叼着就吃了,可是你一下子扔给它三个鸡腿,它一个也吃不成,因为它不知道先吃哪个,只能眼巴巴看着你,好笑的很,我小时候就爱用这招逗狗玩,百试百灵,爹爹还笑我傻乐,说,玩了一百次了,也不玩个新花样,我顶嘴说,这花样管用,一百年我都玩不厌。”
说到最后,姜嬿眼角又红了,却懂事地用微笑掩盖想念的忧伤。
女皇拍拍她手臂安慰,姜嬿微抬手揉了揉眼角,强颜笑着。
“想爹爹了吧。”女皇叹口气道。
这一说,姜嬿就忍不住了,伏在女皇怀里呜呜地小声抽噎起来。
女皇拍着她背安慰,“你爹爹是个好儿郎,他要是还在,你恐怕就是咱们大周最富有的女郎。”
姜嬿哭得更伤心了,紧紧抱着女皇。
女皇叹口气,不知为何就想到她说的那句“百试百灵”。
女郎童年逗狗玩的乐趣,听在朝堂风雨数十年的女皇耳中就牵起了另一桩事。
“这花样管用,一百年我都玩不厌”,这不就是厌胜诅咒案一起又一起的写照么?
这案子可大可小,可收可放,次次只要出事定不走空,不是杀一两个人,就是杀一两家人,甚至数百口人。
她对那些反抗她诅咒她的人从不手软,难道真就震慑不住他们?还是,有人发现这法子百试百灵,故意用来铲除异己?
就像这次魏王府搜出的娃娃,若非她知道这女娃从三岁起就抱着布娃娃不放,不只自己爱玩,还爱给别人分着玩,那是不是又有人拿这事大做文章?
姜嬿可不管女皇在想什么朝堂事,止了哭声不好意思地看着女皇道:“圣上,给您弄脏衣袍了,要不您脱下来,民女给您洗洗吧。”
女皇哈哈笑了,“无妨,有人给祖母洗。”
魏王府陷害濮王府厌胜诅咒的事以姜嬿寻死不成、女皇判定为误会告终,女皇车驾还宫,没几日,濮王府厌胜诅咒案也结了,只罚涉事者幽闭三月,并没牵连人命。
王徽和卫辰领圣命亲自去办理的这事,都对姜嬿刮目相看,却也更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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