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不想留露凝一人在外,  解离尘终将守着九州大会的规则,独自进入结界内。

    步入结界前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她乖巧地待在他设下的结界里,  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满眼只有他一人,再无其他。

    解离尘心稍定,理了理广袖,走入波光粼粼的结界中。

    他一进入,  结界立刻封死,  直到比武分出胜负才会再次打开。

    怀袖手握长笛站在一端,  解离尘与她不算近地遥遥相望。

    怀袖在看他的脸,而他只看她的长笛。

    不管怀袖有多想解离尘死,都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若当年他肯与璇玑在一起就好了,如今他们就是盟友而不是对手。

    看他对道侣的爱重,  以及将其他女子视为无物的洁身自好,  比起商靡来,这才是配得上璇玑的道侣。

    可惜了。

    是他命不好。

    解离尘抬起手,腕间玄玉珠化作神剑濯苍,怀袖感受到那冰寒刺骨的龙息剑意,哪怕有紫微帝府做底气,  还是有点畏惧。

    她被冻得神魂都有些战栗,  心里清楚得速战速决。

    怀袖并未立刻吹笛,  而是先化出本命法器与解离尘过了几招,  感受到实力差距的悬殊之后,心里已经确定他的确得了那些“法宝”。

    帝室赐予的法宝可以令上界修士进阶神速,  他们本就都是修士里的佼佼者,  有这法宝相帮,  这些年可谓顺风顺水,连进阶的雷劫都不那么激烈。

    怀袖一直希望得到更多法宝,可以早日飞升,成为可以登上紫微帝府长居的真仙。

    今日机会终于来了。

    她再不迟疑,将长笛抵在唇边想要吹笛,解离尘早就盯准了她那诡异的笛子,在她要吹奏时一瞬间就到了她面前,在她惊骇的目光下一剑劈向那长笛。

    长笛应声而碎,怀袖也被剑气波及,整个人如长笛一样自中间割裂,化为两半。

    结界外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手段,还是用在同为正修身上。

    比武持续到今日,解离尘是越来越可怕了。

    玉璇玑腾地坐起来,目眦欲裂地望着怀袖被劈成两半的身体。

    昨夜明明说过有了转机,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乃玉州之主,凌霄宫比武场的结界她可以解开,她顾不了那么许多,怀袖若失败,那解离尘就是毫无疑问的九天盟主,修界第一,他早就想杀了她,她也没几天可活了,哪里还有必要顾忌别的?

    她收了结界想一探究竟,她至今还不敢相信怀袖真的死了,还死得那样轻易惨烈,只愿相信那是什么幻境迷惑了众人。

    可真的撤掉结界,看到怀袖倒在地上的尸体,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玉璇玑面如死灰地站了几息,突然朝离州席位掠去,想以露凝作为要挟,掣肘解离尘。

    露凝被重重结界保护,坐得稳稳当当,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玉璇玑毫无疑问地失败了,结界将她挡回去,她摔在地面上,狼狈地吐了口血。

    露凝根本没去看她是什么样子,只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解离尘。

    是他的结界保护了她,不是解离尘本人。

    他依旧站在比武场中央,没了结界波光的模糊,众人可以清晰看见他此刻的状态。

    他胜了,可他仍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维持着握剑劈下去的姿势。

    风暴开始聚集在他头顶,黑沉沉的雷云如海潮般波动着,闪电划过之后,炸裂的雷声响起,骇得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露凝身处解离尘的结界中,一点事儿都没有。

    她心情复杂地凝着解离尘,风将他白发白衣吹得铮铮作响,恐怖狰狞的闪电惊雷像要将他劈死在那里,可他毫发无伤,只缓缓收起剑势,仰头望着天空。

    淡淡的黑气弥散,将他包裹其中,露凝在他被淹没的最后关头,看到他面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睛。

    “那长笛恐是神器!”

    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其他人也开始附和,露凝闻言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神器被毁乃是对帝室不敬,帝室会对此人降下神罚。

    解离尘可能正在经受神罚。

    雷云之上,青竹尊者淡淡地看着这一幕,解离尘的实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强一些,哪怕怀袖拿了他的竹笛都没有用武之地。

    濯苍能劈开他的竹笛也在意料之中,但他还是皱了一下眉。

    那是足以与帝清剑媲美的神剑,是分散了帝室权利的存在。

    分散帝室权利的东西,理应摧毁。

    这世上不该有任何东西或人,分走他手中半分权利。

    青竹尊者负手而立,淡淡看着解离尘在黑气之中陷入沉寂。

    怀袖的死是他早已确定的,如今解离尘所受神罚也是他计划好的。

    即便他在多数中选择了少数,也不代表他会让解离尘轻轻松松登上紫微帝宫。

    满身傲骨、行事狂妄的年轻人,总该得到点教训才能学会听话。

    只是没想到竹笛被摧毁得太过彻底,否则他还能看看这个优秀晚辈的心魔是什么。

    那解离尘的心魔是什么呢?

    是无边的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听到风声,血流的声音,滴答滴答落入器皿之中。

    不多时会有人将装满血的器皿收走,不发出一点声音,也不带来一丝光明。

    解离尘一时恍惚,竟有些分不清置身何地,是何时辰。

    他缩在冰冷深渊的角落,小手小脚,是孩童的躯体。

    他头疼欲裂,分明觉得这不对,可脑子里有个强烈的声音告诉他,这就是对的。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发现手脚被铁链锁住,手腕脚腕都淌着血,黏腻而潮湿。

    解离尘倒在坚硬的石壁上,忽见前方绽放一道光,心中莫名一松,可紧接着就看到了熟悉的青色衣摆。

    “……不要。”

    少年发出脆弱的哀鸣,下一秒,眉心、脖颈、手腕内侧分别被人刺破,血流如注。

    泛着神光的帝清剑剑意刺入他的灵府,他一阵扭曲地战栗,重重摔在地面上。

    “……好疼。”

    凌霄宫里,露凝被黑气阻隔视线,分辨不出解离尘情况如何。

    她给他时间,耐心等了片刻,实在等不到结果,已经再也等不下去了。

    她想离开结界,可又怕周围人乘机袭来,给解离尘添麻烦。

    权衡之后,她忽然想到两人交融的心头血。

    她想到一个办法,若不能亲身而至,是否能进他的灵府见一见他?

    心头血可以传心音,或许就能传递神魂。

    事不宜迟,露凝立刻开始尝试,先试着心音唤他,可得不到回应。

    她又去听他那头的声音,除了呼呼的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她心中慌乱无比,莫大的恐慌席卷了她,她咬牙再细细去听,终于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响。

    ……那好像是低低的缀泣声。

    她依稀听见有非常低弱的声音在喊疼。

    露凝瞪大眼睛,心彻底乱了,直接将神魂塞进心头血之中,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用神魂闯入了那包裹着解离尘的无边黑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露凝都是没有意识的。

    她终于再有意识的时候,是“飘”着的。

    周围毫无依仗,整个人如水中有鱼,窒息感越来越重。

    她好不容易聚起的意识再次开始溃散,她心中有种预感,这次若再失去意识,就不会再睁开眼了。

    不行。

    不能就这么死,至少得见到解离尘,至少知道他好不好。

    不甘萦绕着她,驱使着她渐渐找回一丝神智,脑子不再那么沉重,耳朵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疼……”

    “好疼。”

    是解离尘。

    却又和记忆中低沉的男声不太一样,是个少年的声音。

    露凝猛地清醒过来,找回自己的呼吸,使劲往前蹬了蹬,扑通一下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地面潮湿黏腻,她撑着身子缓缓起来,满手都是湿润滑腻。

    不是水。

    是血。

    血腥味充斥在鼻息间,露凝身上瞬间没了一丝温度。

    “夫君!”

    她大声喊着他,循着方才听到声音的方向过去,因为地面实在滑腻,她几次险些摔倒。

    血,到处都是血,都是解离尘的血。

    露凝颤抖着往前,不敢想象若此刻有光,看到的该是怎样的画面。

    她想到解离尘的灵府,这里恐怕比那里还要可怕。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再没听到那个喊疼的声音。

    她开始慌了,心跳得快要飞出来,脸上布满泪水,长发披着,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呼唤着“夫君”。

    分别前,解离尘曾说过她已经好久没唤过他夫君了。

    那时她用行动给了他回答,还是没有唤出口。

    可现在她不断这样唤他,却再也得不到他的回应。

    露凝无声无息地哭着,狼狈地在鲜血里打转,哪怕精疲力竭,绝望到了极点,依然没有任何要放弃的意思。

    又过了不知多久,露凝再一次踩滑,这次她没能稳住身形,终于滑到了。

    她万念俱灰地摔下去,却没感受到疼痛。

    她倒在了一人身上,那人身子瘦弱,很小,感觉是个孩子。

    露凝怔了怔,手沿着他的手臂抚上去,落在他瘦削的脸庞上。

    她张口欲语,在那之前,她听到一个微弱而熟悉的少年音:“……你是谁?”

    露凝瞬间屏息。

    她的手还在他脸上,触及的肌肤毫无生人的温度,带着和地面上一样的黏腻鲜血。

    “……光?”

    少年身子僵了僵,脸庞在她掌心蹭了蹭,在黑暗中凑近了一些。

    这一凑近,露凝看到了一双明金色的,倒映着光芒的眼睛。

    “……有光了。”他喃喃着,“真好。”

    露凝借着这道微弱的光看清了他些许的脸。

    他是少年模样,五官与成人时有些差距,可露凝与他那样亲密,不可能看不出这就是他。

    他的睫毛很长,轻轻扇动着,金色的眼睛像慈悲的神明,稚嫩的嗓音哀求着:“不要。”

    他开始闪躲,缩在血河中抱紧了自己:“不要,好疼,不要过来。”

    露凝认识的解离尘永远都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

    他令所有人畏惧,得无数人朝拜,是无可比拟的神君。

    她从不知道,那样刀枪不入,仿若永远不会受伤的人,少时经历着磨难也会喊疼,喊着不要过来。

    她记得他说过,那时只能每月被折磨时才会有光透进来,他期待着那道光,却没告诉她,他也会害怕光的到来。

    光来了就代表着又要疼了。

    小小的他还无法习惯这样的疼。

    稚嫩的孩子还没办法明白为何亲生父亲能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是什么地方露凝已经无心去想。

    她只知道不能让他沉浸在当年的噩梦之中。

    要让他清醒过来,让他知道有一缕光是为他而来却不会伤害他的。

    “是我。”露凝开口,声音低柔轻糯,是女子的声音,“我是露凝。”

    ……从未有女子出现在这里。

    无论是紫微帝府还是此处极渊,在帝卿尘意外陨落后,都未曾出现过任何女子。

    青竹尊者不想看见女子的脸,好像看见了就会想到陨落的帝尊,就没办法保持冷静。

    少年听到女子的声音,慢慢意识到这次不会疼。

    不会疼的光。

    他不敢置信地朝前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道光,又害怕会将光熄灭,颤巍巍地想要收回细弱的手臂。

    露凝在他收回的刹那坚定地握住了他。

    她有注意收着力道,极度温柔地顺着他的手将他缓缓拉入怀中。

    “夫君。”她声音有些哑,带着淡淡的鼻音,“我来寻你了。”

    少年虚弱的身子颤了颤,像是第一次被这样紧紧拥抱,不可思议地倒吸着气。

    良久,他尝试着倚在这温暖的怀抱着,轻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夫君?”

    他大着胆子和她说话,却不敢真的完全贴合这个拥抱,怕自己会将她浇灭。

    露凝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心酸得不行,眼泪不断掉下来,主动将他抱得更紧。

    “你说过无论如何都有办法回到我身边。”她哑着嗓子说,“现在我来找你了,你可以回来了吗?”

    少年长睫轻动,金眸半阖,良久才低低道:“姐姐,你好像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夫君。”

    姐姐?真是意外的称呼,显得乖巧极了。

    露凝有些苦笑不得,抱着他蹭了蹭,闷声说:“你就是我夫君。”

    “……可我今年才五岁。”

    ……

    五岁。

    他如今竟然才五岁。

    “……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黑暗里,低低的稚嫩声音说:“不记得了。”

    “只是有一天睁开眼就在这里了,自那后再也没离开过。”

    说完话,露凝还没细问,忽然被他挡在身后。

    “他来了。”他护着她,“你快走,不要被他看见,他会杀了你的!”

    好不容易有了不会疼的光,他满脸是血地挡在她面前,目光坚定地想着,无论那个人要对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允许的。

    他不会让她受到伤害,哪怕她给予的温暖是因为认错了人,走错了地方,对他来说也是弥足珍贵。

    他不容许任何人破坏这份美好。

    哪怕是他畏惧无比的人也不可以。

    脚步声越来越近,摇曳的青色衣摆落拓潇洒,却给少年带来无尽的恐惧。

    就在这时,他肩膀被人按住,少年愣了愣,感受到温暖的手将她拉到身后,他瘦小的身体被她严严实实挡住。

    露凝声音冰冷,带着无尽杀意:“要死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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