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凝没有杀过人。
也从未对谁生出过杀心。
对青竹尊者是唯一一次。
她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已经在脑海中想了无数种杀死对方的方法,都觉得太简单了。
那样死去对他来说实在太简单了一些。
她绝不是残忍的人,她最是心软善良不过, 可现在, 她恨不得将青竹尊者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少年稚子之身在她身后不断颤抖,轻轻喊着疼,呜咽的哭声不绝于耳, 却唤不回青色衣摆的半分怜悯。
他依然坚定地步步往前, 手中握着帝清剑, 握剑柄的手指还被灼伤了,这是因无帝氏血脉却用了帝清剑,遭到反噬。
这些反噬他并不放在眼里,也好像看不见保护着解离尘的露凝, 旁若无人地蹲到他们面前, 在黑暗中亮起一颗明珠,声音堪称温和道:“本不该现在就来,但帝尊出了点小意外,需要更多血肉才能维持性命,所以得委屈你了。”
露凝将衣袖里的匕首滑出握在手里, 直接刺向光晕下的恶魔, 却穿着影子而过。
她愣了愣, 看着那道影子透过她的身体, 将手伸向她的少年。
“滚开!”她尖锐地阻止,“不许碰他!你放开他!滚开!!”
青竹尊者自然没有放开。
露凝只是一道光影, 还只是一道少年才能看见的光影, 她阻止不了任何事。
历史长河中已经发生过的事她都无法改变, 她只能看着少年在亲父的手下,被帝清剑一寸寸剖开手腕内侧,喷涌出无数带着金色的鲜血。
可这次少年没有喊疼。
他倒在地上急促喘息,奄奄一息,目光恍惚地落在他的光身上,一句疼都没喊。
他忍得很辛苦,满头冷汗,唇瓣都咬出了血,他还那么小,皮肤苍白得几乎看不出血色,脆弱得仿佛就要死了,却还要被如此掠夺……
露凝泣不成声,无法自己,她想不到办法阻拦,无论做什么都不行,最后只能抱住他,紧紧抱着她唯一可以触碰的存在。
少年感受着光的温暖,第一次觉得这样的疼也没什么。
这是幻觉吗?他不知道,无法确定。
他知道对自己做出恶事的人是谁,是他的父亲。
他也知道父亲口中的帝尊根本不是真正的帝尊,只是一个装填了他血肉的冒牌货,可他今日没有任何怨与恨。
他倚靠在光温暖的怀抱中,喃喃着:“若这是幻觉……希望死之前,每一次疼的时候都可以看到。”
话是这样说,可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不甘心再也见不到光。
不甘心再也听不到那声“夫君”。
少年人已经知道夫君是什么意思,大概明白那代表什么。
他不想就这样死去,他想看清楚光的模样,她长什么样子?那是他的妻吗?
他想看一看。
可还是好疼。
真的好疼。
他没忍住,终于还在她怀里哭起来。
“好疼……”
她说她叫露凝。
于是他喃喃着:“露凝,我好疼……”
露凝紧闭的双眼睁开,清澈的双眸变了颜色,泛着淡淡的红光。
她紧紧抱着少年,听着青竹尊者不断在他身上留下伤口的声音,感受着少年因痛而挣扎难受的模样,他疼得撕心裂肺,却还在庆幸只有他能看见她。
还好那个人伤害不到她。还好。
“对不起。”他还在道歉,“对不起,让你看见这些,你不要怕……”
“不许道歉!”露凝高声呵止他的话,少年染血的金色长睫颤了颤,不可思议地望向她。
她放开他站起来,他以为她嫌弃他软弱无能,想要离开,忍不住抓住了她的衣袖。
“不要走。”他哀求着,“求你别走,不要离开我,我会努力的,我会想办法变得强大,不要走……求你别走。”
露凝反握住他的手:“我不会走。”
少年脸上泪水混杂着血水,在明珠的光晕下呆呆凝视她。
青竹尊者好像终于发现了少年的不对劲,暂时停下帝清剑,蹲下来轻叹一声:“你在说什么?这么久了还会这样怕吗?应该已经习惯了啊……你是我和卿尘的孩子,理应比其他孩子更强大才对。”
少年憎恶地望向说话的男人,厌恶道:“不许你提她的名字!”
青竹尊者俯身下来,解离尘更像母亲,五官上与他相似的大概就是那双形状美好的唇。
这双唇现在开开合合,吐出残忍的话语:“你能如何?”他淡淡地质问一个孩子,“我便是要提,你又能如何?你只能忍受罢了。这便是弱者的处境。”
少年弓起脊背想要袭击他,却因被锁灵链控制而无法成功。
青竹尊者怜悯地看着他:“所以你要理解我,璃儿。若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就只能是你如今的下场。父亲不喜欢这样。”
“你滚——”
少年挣扎了许久都挣不掉锁链,手腕脚腕伤口深可见骨。
他终于疼得没了力气,像断了线的风筝坠落而下,落在露凝温暖柔软的怀中。
“……露凝。”
他喃喃地唤她的名字,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起了什么,金色的眼眸明亮了许多。
露凝将他安置好,静静凝着已经站直身子准备离开的青竹尊者。
他很英俊,于明珠光晕下更显出一种瓷器般易碎多情的俊美。
这副如玉的皮囊之下,是懦弱与自卑,以及狠毒和不择手段。
露凝手握匕首,轻轻叫了一声:“青竹尊者。”
她已经猜到作为误入此地的神魂,除了这里的主人解离尘之外,没人是能感知到她的。
眼前的青竹尊者应该只是解离尘的幻想,但她依然唤了对方一声。
他当然没给回复,只是带着滴血的帝清剑离开。
露凝几步上去,飞身而起,自青竹尊者天灵刺下去。
这本该是刺不中的,可她怀有巨大的恨意,执念生出了剑意,匕首在那一刻染上了这独特的剑意,裹着淡淡的白光,在少年不可思议地注视下,真的刺中了那道噩梦般的青色身影。
轰隆隆——漆黑的极渊震动起来,解离尘给露凝的匕首明显很特殊,裹上她的剑意刺中那幻象之后,整片黑暗都开始崩塌。
这是个幻境,是那长笛被毁后留下的。
露凝大概明白它会令人陷入最深刻的恐惧和心魔之中,她如今碎了青竹尊者的身影,这一切本该就此结束,但没有。
她再次握着匕首跟上,追寻着那快要散去的青色,以匕首为媒介,剑意为武器,一下又一下地将那青色身影挫骨扬灰。
“那笛子是你给怀州君的。”露凝面无表情,周身尽是化为星光的青色,她一字一顿,冷冰冰道,“既是你的东西,毁了它,你肯定也不会毫发无伤。”
她抬头望着“极渊”快要崩塌的上空,收起匕首,双手结印,汇聚所有的灵力,毫不迟疑地推了出去。
她力量微薄,只有金丹巅峰,想要撼动青竹尊者是不可能的,解离尘都不一定做得到。
但现在是在幻境里,就如她说的那样,长笛是神器,归属于青竹尊者,它的神力自然也有一部分来自于他,若被摧毁,定会受些反噬。
紫微帝府,正在看书的青竹尊者忽然捂住心口,紧蹙眉头地咳了两声。
身边仙侍紧张地上前,被他抬手屏退。
“下去。”他声音有些沙哑。
仙侍不敢迟疑,立刻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之后,他嘴角缓缓沁出淡淡的血痕。
他用指腹抹去血痕,垂眼看着:“这样快便胜了心魔吗。如此看来,倒有些棘手了。”
若心魔重,为他所用后便容易控制。
现下这样快就结束了,甚至还摧毁神器反噬了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弱点。
青竹尊者化出窥天镜看着凌霄宫,黑气还包裹着解离尘,但他已经睁开眼,身边也有了人。
是个姑娘。
那姑娘穿着诸天宗弟子服,站在解离尘面前,踮着脚去看他的脸。
她双手捧住他的下巴,对着他红色长眸——他还在走火入魔之中,还没有真正完全苏醒。
有趣。
幻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千余年过去了,青竹尊者难得对什么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凌霄宫里,露凝捧着解离尘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更担心。
他没暴露眼眸的金色,不必被其他人发现隐藏的身份,可这双红色的眼睛怎么看都不正常。
“离州君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有人担忧起来,害怕解离尘走火入魔滥杀无辜,开始四下逃散。
明州君也暗觉不好,她起身想走,可又不甘心。
她看了看周围,只有玉璇玑还留在那,人们逃得很快,现在也只剩下她们两人在了。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解离尘走火入魔,一直没动,被他那金丹巅峰的道侣护着——极度危险,却也是难得的机会。
玉璇玑还留在这里,恐怕是和她存了一样的念头。
九州大会已分出胜负,待解离尘调息好恢复过来,就是名正言顺的九天盟主。
可若是他没恢复过来呢?
他彻底走火入魔,坠入魔道,或者就这么死在这里了呢?
那便是她和玉璇玑的机会。
明欢刚想到这里玉璇玑就先动了,她疾步掠向解离尘,没了结界守护,露凝只能靠自己来保护他和自己。
她第一时间挡在解离尘面前,白发红眸的男人垂眸望着护在身前的娇小身影,不过轻轻动了动手指,飞身而来的玉璇玑便化为血雾炸开。
如灰飞烟灭的血色彼岸花,速度快得露凝和明欢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等她们反应过来,露凝转过身查看他是不是好了,明欢则是调头就走。
玉璇玑用性命替她做了实验,解离尘是不可能被乘虚而入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走还来得及,还算有些运气在,但在踏出凌霄宫地界的一瞬间,她和玉璇玑一样,身形炸成血雾,如血色烟花坠落,消失不见。
两朵血花消失后,有两道金色的光影回到解离尘身边。
露凝就在他身旁,将那些看得很清楚。
她立刻想到了幻境里少年浑身是血的样子。
那是一段碎裂的神脉,还有一根玉白的指骨。
指骨很小,一看就是少年的,她对少年的年纪已经有了了解——五岁,那是一个五岁孩子的血脉和指骨。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这样!
露凝周身迸发慑人的灵力,她一把上前抓住指骨和神脉,手上顿时血淋淋的,身后漫来刺骨的寒意。
她回过身,看到双瞳血红的解离尘,他白发白衣,血色长眸,如堕入妖道的神明。
寒意从他身上而来,他正看着她,表情冰冷而陌生。
他不认识她了。
或者说,他现在谁都不认识,只认识自己的“东西”。
他目光落在露凝手中的指骨和血脉上,迫人的灵压将露凝震得几乎快要站不住。
她努力站稳,红着眼圈看他,心里有很多话想多,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他们距离不远,很快就走到了最近处。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白衣白发飞舞着,整个人处于一种显而易见地失控状态。
他应该是有在反抗的,因为她看到淡淡的血痕自他的眼底和耳朵渗出。
但没有用,他还是失控的模样。
他没有动,她就有时间逃走,还想活的话,她现在该转身就跑,赌他会不会也将她杀了。
可她没有。
她握着他的血脉和指骨,汩汩鲜血顺着指尖淌下去,滴答滴答落在崩裂的地面上。
她张张嘴想说话,可还是说不出来。
人在极度难受的情况下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的,她连呼吸都很困难。
露凝就那么木然地站在那,手握他的“宝物”,像和其他人一样是来掠夺他的。
于是双眸赤红的解离尘朝她抬起了手,掌心汇聚灵力。
露凝仰头,潮湿眼睫下泛红的眼睛定定看着他缓缓落向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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