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保堂里诸位都看清了温家待她家小小姐的那份心意后,常汐退了出去。温雨琪、温雨環亦不好再攀扯什么姐妹情了,默默回到钱氏身边,头垂得低低的。
张氏还想叨叨两句,可见瑛王妃要笑不笑的样儿,张开的嘴又闭上,眼神往别地儿瞟。
身为温府现在的当家夫人,钱氏有心想解释,但却不知该怎么解释。虚汗浮面,晕了妆,泛起油光,让其显得更加憔悴。
下手的邵瑜娘,泪湿了眶,不敢当吴老夫人寿辰哀哀戚戚,梗着脖颈,紧抿着唇,似在憋气隐忍什么,只终还是没能忍住,幽然道:“人活在世,多的是身不由己。”
温愈舒看着她表演,眉目温和,通身无一丝怨仇,像早已不在意过去的艰难。大家等着邵瑜娘的话。
邵瑜娘深叹一声:“曾经…我无数次地想过,明明是至亲血脉,为什么会恨不得对方不得好死?”摇起头,眼泪挂在下眼睑上。“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我只想明白一件事,在那内宅里,要好过…就得顺着。”
内宅、顺着?沐侯夫人轻嗤一笑,倒是个聪明的,晓得将罪过往温曾氏身上推。瞧那样,她还挺委屈。
钱氏也跟着红了眼眶。
只是在座的都活在内宅,皆清楚若真不想亏待,阳奉阴违便可。温曾氏养尊处优的,没那精气神事事盯着。且,她上头还有温垚。若实在过分了,大可揭到温垚那。说到底,还是她们心对温愈舒存了不喜。
没人搭话,邵瑜娘独角难唱大戏,好在吴家二房的太太来请大家入席。今天这席,再美味也没人想细品,草草用完,就有借口年底事忙告辞了。沐宁侯夫人也没多留,喝了半盏茶,亦准备回府。
吴老夫人相送:“老身知道您今日不爽利,也是瑛王妃年轻不懂事,只想着‘家和’,却未弄明内情就拿大。”说着便回头向温愈舒,“老身在这替她跟云夫人致个歉。她也是新媳妇,那心里尚不安稳,还请云夫人宽谅一回。”
单看那身华贵,就知瑛王妃正当得意时,哪有什么不安?温愈舒婉笑:“老夫人这般,真是叫愈舒无地自容。”
出了二门,府门就在不远外。
“您也许不知,但尚书大人在朝上应有听到。我娘…”泪慢慢渗出,蓄满眼眶,她还在强笑,声带哽咽:“我娘是死在我怀里的,吐血而死。至今我都忘不了那一幕,一想起便浑身黏腻。”穿过前院,不去看驻足府门边的那人。
“小小的我,求尽满天神佛都没能留下她。她纵有万千不舍,也还是抛下了我,而我从此就没有娘家了。”
吴老夫人露哀伤,经过温家兄弟时,稍一颔首:“斯人已逝,云夫人节哀。老身想你母亲若地下有灵,也是不愿你纠结在过往阴云里。”
“是啊,所以我在拼命放下。”跨出府门那一步,温愈舒豆大的泪珠滚落眼眶,感谢瑛王妃没封了三穗胡同,不在意路上行客的窥探,任泪逐流。见马车来,蓦然转身向仍站在门内的温棠峻,屈膝下跪。
并肩的云从芊啊一声出喉,引得在前的三位忙转身。温棠峻眼尾晕红,不由向前半步。
温愈舒痛哭:“我忘不了娘惨死在我怀里,过去十多年您不愿见我,我亦一样。我感激您那年送我离开温府,保了我一条小命,但我无法做到原谅,所以放过彼此吧。没有原谅,没有不死不休,只有相忘。您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当自己有去处无来处。”说完便咣咣磕头。
“你这孩子是要心疼死我吗?”沐侯夫人抓着王氏,哑声呵斥:“还不快起来。”吴老夫人连着云从芊去扶:“丫头啊,你让老身情何以堪。老身给你赔不是。快起来…”
行客聚集,窃窃私语。
温愈舒被拉起,身子瘫软,额上已见红。常汐从后抱着她,一行往马车去。
“八丫头当真心狠至极。”温棠啸咬牙切齿。
温棠峻看着她们上了马车,扯了扯下唇角,嘲道:“都随了我。”
后院四合堂里,正准备午歇的瑛王妃听了下人回报,顿时大怒,右手一挥。榻几上杯盏落地,碎片四迸。
“温愈舒放肆!”
“放肆的是你。”
吴老夫人进去内室,阴沉着脸,全无人前的慈和。屏退左右,冷眼打量起她这孙女。犹记得建和八年,她领府上女眷去京西泰安寺上香。泰安寺的方丈,慧灵大师,一见她这孙女就说是个有福气的。
当时她便起了将之带在身边教养的心,可老大那死鬼媳妇不乐意。不乐意就不乐意吧,她也未强来。现在看,确是自己错了。
“祖母。”虽不再是过去,但瑛王妃仍有些怵她老人家。
“我就少关照一句,你便自以为是,大驾招摇过市。当下是什么形势?”吴老夫人气得心口都疼:“不摆阵仗,显不出你瑛王妃身份高贵是吗?”
“祖母息怒,孙女儿知错了。”不用训斥,她早后悔走这趟了。
吴老夫人还嫌不够:“你知道你今天的行事像什么?”不等她吱声,便直接道,“麻雀上枝头,叽叽喳喳,全一副穷苦得势的丑样儿。”
老太爷是有意通过缓和温府与云崇青夫妻的关系,进而走近沐宁侯府。此行不是为攀附,而是想着给吴家留条后路。在她看,徐徐图之,未尝不可。
今日小宴,仅仅是个开始,却全毁在了几人的急功近利上。原本她想的好好的,就用顿膳,说几句不着边的体贴话,先暖暖温家那丫头的心。可这个一回来,一切都变调了,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从小到大,瑛王妃还是头次被如此责骂,心里稍有不服,但也不敢逆反。
事已
至此,再悔无用。吴老夫人越过孙女,走至榻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仰首一饮而尽,嗙一声放下杯子:“你现在就进宫向贤妃请罪。”
“祖母…”
“闭嘴。”吴老夫人大喝:“你若还想好,就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有的是好果子等你。”见人迟疑不动,抓了杯子便砸了过去,“愣着做什么,等着沐贵妃给皇上吹完风吗?”
一提沐贵妃,瑛王妃心头一紧,顿时明白祖母用意:“是,孙女这就去寻王爷,一道进宫。”
那厢温愈舒回到府上,由云从芊和常汐扶着,进了青斐院。王氏吩咐厨房,把一早炖的冬阴老鸭汤端来。
“让姨母、娘和姐姐担心了。”
“说什么话,我们还能看着你被欺负?”沐侯夫人一肚气,帮她揉着泛青的额:“你放心。有先前吴府门口那一出,瑛王妃这趟威风不会白耍,必定威名远扬。”
“我只愿以后少几个像瑛王妃那般的和事人。”用了一盅汤,温愈舒便合衣躺下歇息了。她是真有点疲了,头也疼得厉害。
云从芊给她把床帐放下:“好好睡一觉,明儿我带几个小的过府来看你。”
“谢谢姐姐,你和姨母回去也慢点。”
“好。”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温愈舒身子很沉,困在梦里不得出。外头风声传得很快,云崇青听闻便赶回了。送老师到竹铃居,就匆匆回青斐院。
常汐守着内室,见姑爷进来,忙上前福礼,然后退出。
轻撩起床帐,瞅妻子眉头蹙着,云崇青不禁心疼,蹲下身抚过她的颊,指上去眉头,想解愁。
温愈舒嘤咛一声,难受地呜咽。
见状,云崇青知她陷在不甚好的梦里,才触到眉宇的指收回,轻捏她的颊,试着把人叫醒:“愈舒…愈舒…”
温愈舒身子紧绷挣扎着,唇上突来柔软,吞没了哭声。云崇青啃舐,手指捻逗着她的耳珠,逮到她卷翘的眼睫颤动,眸底生笑。
浸淫在熟悉的气息里,温愈舒意识被勾动,渐渐回归,身体慢慢平静下来。不一会又不满足于唇齿相融,本能地汲取,想索要更多。与以往不同,这回云崇青没依她,在一条狡猾的小舌欲强闯时,稍稍撤离。
“嗯啊…”温愈舒气恼,唇上柔软又来,只碰一下又走。反复几次,她终于不干了,一下睁开眼睛,推开人,翻身朝里:“讨厌。”
云崇青脱了靴子,挤上床,臂穿过她的颈回扣,将人紧紧抱住,鼻顶了顶她的香鬓:“你刚做噩梦了?”
气鼓鼓的温愈舒轻嗯一声,嘟囔道:“梦到黑乎乎的一条小路上,有谁在追我。我不知道是谁,也看不清,只没命地跑。但同时,又存着一股清醒,似知道自己在梦里,想挣脱,却怎么也不得法。”
听着话,云崇青也没规矩,唇抿着耳骨,热息全打在耳廓里。
“哎呀,你别碰我。”温愈舒没忘了自己正生气,拐了下坏人,试图往床里挪,可惜力不敌,仍被他牢牢抱着。
云崇青放过耳骨:“我在反省。”
眼珠一转看向他,温愈舒冷娇娇凶巴巴地问:“反省什么?”
“反省我是不是做得尚不足,不然你也不会被噩梦缠上。”云崇青贴上她的颊,一下下地快嘬。
温愈舒满意了:“哼,你知道就好,以后可得多上点心。”不等音落,就转身投怀。
“我媳妇怎这么好哄?”云崇青忍俊不禁,有意逗她,身子退离,只瞬息又回,亲了亲她额上青色,埋首进颈窝:“你可以再坚持会儿,让我好好哄一哄。”
“不要。”温愈舒摩着他下颚上的硬茬,安心无比:“我不要你哄,只要你一直一直疼我。”
“傻媳妇。”云崇青锁紧她,让她清晰地感受他强劲快速的心跳。
沉静片刻,温愈舒眨了下湿润的眼眸:“姑姑跟我讲过你拜会我娘的事。那天我怎么就睡着了?”要是没睡,她该早就见过他了。如此,她在温府的那些年里,内心里会不会多一份暖多一份期盼?
云崇青回忆着那日盛阳:“相见是迟了几年,但缘分早盯上你我了。”“这话我爱听。”温愈舒喜欢他清雅下的强势。
“既爱听,那咱们明天就盛情款待一番大姑奶奶。当年若非为了她的终身,我也不会苦心孤诣去见岳母大人。”
“好。”温愈舒抱着自己的终身:“一会让常河叔看看京郊粥棚怎么搭?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们施半月粥,就不去寺院添香油了。”
“都听你的。”
云崇青指腹刮着她的脊骨:“我回来时,在小旗巷口子上,遇到瑛王夫妇了。看方向,他们应是准备进宫。”
“这么快!”温愈舒凝眉,她还以为最早也要到明天
“不快,都满城风雨了。”云崇青抬起头:“放心吧,宫里该听到的一句也不会漏。”
如他所言,这会方达正在向皇帝描述吴府那出,站在龙案边上翻折子的封卓瑧眉眼低垂着,看不出情绪。
听完,皇帝浅笑,若话家常一般问道:“吴家今天摆宴,都请了哪几家?”
“礼部几个侍郎家眷,国子监祭酒家…”方达列数:“还有温家,算算也没几家。就是瑛王妃驾临,沐宁侯夫人便不好不去了。”有这两位主儿,再小的宴也小不了。
封卓瑧疑惑:“就请了沐宁侯府吗,镇国公府、孟安侯府没请?”
是不该,方达笑回:“这里还有一出,容奴才细细讲。原照吴家的打算,沐宁侯府也是不准备请的。这不管事给云修撰家送帖子时,被昭毅将军的两位小公子撞见了吗?小公子顺口问了一句…”
“那两皮猴子。”封卓瑧唇微扬,眼里滑过冷色:“二嫂真的是多虑了。我与二哥虽差着年岁,少玩在一起,但承袭一脉,怎可能因温家与崇青舅母之间的恩怨起间隙。”
皇帝抬眼看儿子:“你无需这般直白。”
“父皇若喜欢含蓄,儿子下次记得拐个弯。”封卓瑧合上手里的折子,又拿了一本。这些都是往年留中不发的旧本,看着挺有意思。父皇都有批注,他领会起来也不难。
“你与小二闹不痛快了?”虽然登基后,他收拾臻王、献王是手起刀落,但皇帝并不希望自己膝下的几个也闹到你死我活。
“若非二嫂此举,儿臣也是不知的。”封卓瑧不说可能是他那二哥流露了什么,让瑛王妃误会了,只道:“不过二嫂这时能有闲心当和事人,倒叫儿子松了口气。想来陈炽昌父子剿倭寇该是胸有成竹。”
皇帝笑了:“朕等他们凯旋。”一低头,眸底墨色快速晕染,双目沉沉。
本来父皇就怀疑海山岛遭袭,与诚黔伯府有关。他那二嫂又来这着,封卓瑧不以为自己刚的言语有过。
“你也伴为父左右有些日子了。朕今日有心,教你一课。”
封卓瑧意外,放下折子,看向他父皇:“您不生气?”
“气什么?”皇帝没好气地瞪了一眼他:“气你审事透彻,不好糊弄?”自己不糊涂,为大雍江山想,他真心希望大雍君主能一代强过一代。
封卓瑧笑开,退后一步,跪地叩首:“是儿子狭隘了,以为父皇不会喜欢听那话。”
“知道朕不喜听,那你还说?”
“在您跟前,儿臣若避重就轻,只与您言兄弟情深固若金汤,是在明晃晃地欺君,辱没您。儿臣不敢。”他们是君臣,对此,封卓瑧不敢忘。但他们同时还是父子,封卓瑧亦深知血脉要义。
“哼,”皇帝起身,背手上前,垂目看跪伏着的儿子,沉寂几息,问:“你以为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是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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