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辆满载粮食的马车,缓缓入城,招摇过市。站在岳家粮行门前的几人干看着,无不怒火熊熊,却又莫可奈何。云崇青骑马经过时,还神情温和地朝他们拱了拱手。

    这叫粮行几人面上更是难看,但还是扯起唇角,抬手回了礼:“云大人安好。”

    缀在装有银子的马车后的严斌、卢宁目光不敢斜视,他们心里门清,今日大人掏的是谁的窝。之前知府大人脸气胀得跟猪肺灌了水似的,也不敢大声呛上一句,最后灰溜溜地爬上马车走了。这说明了啥?

    响州府变天了。

    余笠街李府,昨日才被收拾服帖的岳丽嵘,厚重的妆容遮不住淤肿。听说娘家储在月河口、方冬山两处地库的粮竟全被云崇青带人搬空了,她心像被刀划了道口子,血直流。

    “姓云的好大胃咝…”不小心扯到了伤处,痛得她龇牙咧嘴,“大人呢?”

    丫鬟屈膝回到:“门房的冯管事说,大人今晨刚出府就被西城胡掌柜给拦住了。这会不知是在知府府衙还是与云…”

    “回来了。”端坐着的岳丽嵘见着那道身影,忙放下捂着左脸的手,起身款款去迎。李文满气大,脚下步子走得沉。岳丽嵘接近时,才要开口请安,就被一把拂开。

    跨入门槛,进到堂中,刹脚在六棱黄梨木桌边。李文满缓了两口大气,提了茶壶仰首直接往嘴里倒。不想过于猛,气又未平,一下呛住。

    “咳咳咳…”

    什么都不顺,他压着的怒火噌一下冲上双目,甩手就将青瓷茶壶摔在地上。嘭一声,碎瓷四迸。吓得方想靠近温柔小意一番的岳丽嵘连连退避,右手紧紧攥着丝帕抵在心口。

    屋里伺候的下人,也都被惊得跪到地上。

    李文满平复着心绪,眼袋子愈发显然,又闷咳几声,骂道:“毛才长齐几天…欺人太甚。”

    “老…老爷,”岳丽嵘怯怯地劝道:“您消消气儿。”看人这样子,她是一点不敢再火上浇油,生怕烧到自己。

    消气?李文满吞咽了一口,喉间干得难受:“去给我倒杯水来。”

    “是。”也不用下人,岳丽嵘踮着脚尖,轻悄悄地到榻几那倒了水,然后小心翼翼地送过去。

    一杯温茶解不尽喉间的干,只能润润。李文满舒服了些微,气消减了一二,将空杯放在桌上:“你知会一声你娘家,粮食没了就没了,不许声张。”

    还能怎么办?她脸尚疼得很,吞吞吐吐地道:“也也是我娘家不对,不该把…把粮食放在朝廷地库里。”

    难得懂事一回,并未叫李文满多欢喜。他此刻满心满脑都是云崇青的嚣张,深吸长吐,沉静几息,道:“不急,忍一时待日后算账。”

    岳丽嵘牵强地笑了笑,乖巧地屈膝福礼:“是,妾身和妾身娘家一切都听老爷的。”

    世上没不透风的墙。知州大人半夜出城,一个大早上买空两地库粮的事,未过午,有点门道的人家就都知道了。毕竟,知州府行为没遮没掩,光明正大。

    不过地库里的粮??城东甘家正院,甘玉祁正与他爹大眼瞪小眼。一旁站着的青年,与甘玉祁似了七分,紧蹙着眉:“昨天冷不丁地抄了三和赌坊,今天搬了岳家的粮…到底是背靠着沐宁侯府,不简单啊!”

    岳家把粮存在朝廷地库的事,甘玉祁也是一回在牧姌居宴请时,听知府夫人的胞弟岳立新说的。犹记得岳立新那会谈及此事,尤其嘚瑟。也不怪。朝廷地库都任岳家用了,可见岳家势力。

    只不知现在…此刻,岳立新何心境,是否有胆子跑去知州府把粮要回来?

    甘玉祁想放声嘲笑,但想到自家处境又难开怀:“云崇青两着,算是给了我等当头一棒。”

    “是啊。响州府从今天开始,他说了算。”甘家的家主甘丰,背在后的右手盘着两太极球,双目沉沉:“我听说邵关三泉县云家,孙女嫁予沐宁侯爷嫡幼子,都没敢拿大,直到孙子三元及第,才将宅地圈了高墙。”

    “爹…”

    甘丰左手抬起,阻断儿子的话:“你一会就令人去把围墙推了。另,从今天起黑市里来路不明的银矿石,咱们不收。你跟郭阳那头也断了。”

    “爹,没这么严重吧。”甘玉祁有些不愿:“黑市里的银矿石质不差,价又低廉。咱们收了来稍稍提炼下,就能掺进白银里。制成首饰,不止节省,成色还极好。”

    甘丰摇首:“川宁薛家案再提时,云崇青来响州府。小心为妙,甘家不能继续用私矿。你再备上份厚礼,今晚咱们父子走一趟知州府。”

    “还要送礼?”甘玉祁更不痛快了:“岳家之前没少送,郭阳也大方。可结果呢?”

    甘丰冷脸:“那你是想让他自己上门来搬吗?”

    “他不…”还真敢,甘玉祁暗骂,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瞥见边上的大儿,满腹郁闷顿时找着泄口,转身大喝:“杵这发什么呆,今年院试再不过,老子熊死你。”

    不止甘家,城东富户好些都清醒过来了。响州府地界,不是李文满的一言堂了。

    晚上来客,云崇青收了重礼才回过味。他单纯地弄点粮食,竟吓到了不少人。欣喜之余,也叫他愈发肯定城里那些富户经营的行当少有干净。

    一连数天,知州府门庭若市。云崇悌都麻木了,三五万两银的礼,仅算寻常。郭阳着人把城西三和赌坊的地契送来,他也就给了两眼神。

    一晃到了月中,温愈舒终于等来了京城的信。信上写,他们离京一天,二表嫂就发动了。如她所想,生产时确实惊险。娃儿戴佛珠了,难产。舅舅都备上只能军中用的禁药,做了最坏的打算。

    好在最后婴孩被顺了过来。二表嫂遭了大罪,诞下个六斤重的小闺女,就陷入昏沉,好几天才醒来。二表哥一直守着她们娘俩,满月了才敢离。这期间,北角山大营总教头的位,差点被孟固给顶了。

    因此,姨父还跟孟安老侯爷在朝上吵了一架。皇上申饬了两人,再令他们闭门思过。

    “大幸。”云崇青也放下了心。

    温愈舒看着姐姐留言:“我还以为你疏忽了。”害她一直不敢提,不想他跟着忧心。

    “没疏忽,提了怕你挂心,也是信任姐夫和江太医。”云崇青扭动着脖。李文满昨个让人将响州府近年入档的文书,都送来了知州府。他看了一天:“咱们一会去府库,挑拣几样作小甜包的满月礼。”

    提到府库,温愈舒就忍不住发笑:“金银全兑了票了?”

    前两天,府库连插脚的地儿都没,只好将金银都倒腾出来。记恩兑了五千两,准备拿来建客满楼。她兑了两千两。剩下的,六哥发函去阳西,请那边的钱行来拖。

    云崇青凑了凑鼻子,无辜样:“下午和盛钱行阳西府的掌柜,已经带人清点过了,明日寅时来拖。”目光落到媳妇拿着的信上,心里算计了下。无意外,他上奏的折子近几日应也会返回响州。

    “爹娘身子都好。姨父把凛余交予先生带,凛余闲时会陪先生去黄三书斋走走。两只虎进步很快,已经能闭目在桩上蹲步两刻时。婳姐儿上女学堂了,还是喜欢带着糖包。”

    温愈舒舒了口气,这些就是她最乐见的。

    云崇青挨到她身边坐:“今天看文书,我发现一件蹊跷事。”

    “什么蹊跷?”温愈舒将信折成长条。一旁的常汐见状,上去取了灯罩。

    “响州府十七县,最接近川宁的是东边红杉县。”云崇青看着媳妇将信点燃,火光映进眼里,照亮了他眸底的幽深。

    “红杉县县令孙思秀,是建和十二年的同进士,四肃省蒋河府人。建和十五年调任到红杉县,十七年春,他主张穿路红杉林,与川宁开义县的西里官道连接。这样一来,红杉县七成民众就可一日往返开义县。”

    温愈舒认真听着,在手里的信书燃尽半截时,丢进茶碗里。

    “当时的响州府知府莫效成,看完孙思秀上呈的文书,亲赴红杉县勘察。确定可行后,就与川宁知府协商。川宁那方没有阻挠,孙思秀立书七万两银可将那条穿山道修好。莫效成对此给予了厚望。”云崇青双眉蹙起,沉凝。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温愈舒回头看向夫君。

    云崇青深吸,长叹道:“孙思秀没有选择凿山,而是将道铺在山沟上。”

    “垫山沟?”

    “对,就地取材,伐木碎石垫平山沟,铺条宽八尺的道。”云崇青能理解孙思秀。只有七万两银,路穿山过显然不现实。

    “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只用了一月,就铺了八里路。事出在建和十七年八月初四,那天午后大雨。他们收工回家,路上遇两山泥石下滚。三十二青壮被埋。逃过的几人极力抢救,也只救出八人。”

    温愈舒凝眉:“二十四条人命?”

    “是。”云崇青敛目:“莫效成得知此事时,川宁知府已经上奏朝廷。不久,莫效成被贬,响州府迎来了李文满。而孙思秀仍留在红杉县,年年考绩平平。”

    温愈舒了解他,问:“你怀疑什么?”

    照前生的经验,云崇青不以为那埋葬了二十四青壮的泥石流是偶然。

    “孙思秀不是头一回修山路。他上呈给莫效成的文书里写明,建和十六年,利用农闲时,召集了村民修了一条山路,实现了南四村去象溪镇买卖。修了这条山路,他总结经验,特地提到定期夯实山体。”

    温愈舒明白了:“泥石下流,是因为山体松动。”

    “对。”云崇青轻嗤一笑:“而且还就那么凑巧,对仗的两座山大片山体同时松动。”

    屋内沉寂一时。温愈舒痛心:“真的是丧尽天良。”

    云崇青揽住媳妇:“等到皇上的批复,我就会往红杉县。孙思秀规划的路道图,应是踩着哪了,才会遭此大劫。我势必要带人进山探一探。”

    靠在夫君肩头,温愈舒嘴微嘟,不甚高兴地说:“探吧,探清楚了,还他们一个公道。”莫效成在南境边任上已经待了四年了,兵部尚书莫来英虽念着这老儿子,但也不好徇私。

    “当初得亏了莫效成力保,不然孙思秀一家怕是要难了。”云崇青手顺着媳妇的臂膀向下,与她十指相扣。

    温愈舒扬唇:“他还不算孬。”品性良好,再磨一磨,出息是迟早的事儿。

    次日一早,云崇青与蒋方和几人骑马往吹郧县方向。谭毅在于大成一家的帮助下,已经找足劳力,决定先整官道至一线天的那段路。一是,修这路,从响州府运材方便。二,这条路修好,向吹郧县输入粮食、牛马等等也便捷。

    一行巳时抵达,见路上杂草已经被剐去。未免杂草重生,不少半大娃子背着竹篓,蹲着挖草根。

    “云大人来了。”有娃子不怕生,喊了一声:“大人安好。”

    云崇青面目柔和:“你们好。”看着那些被烈阳晒得黝黑的孩子,他耳边不禁回荡起金俊曾说的那些话。轻吐一气,目光清灵。许等路道都通畅了,他也可以主持建善学堂。

    不求这些孩子个个成才,只愿他们能多习几个字,多明白些道理,思想上再活泛一点。

    谭毅闻讯匆匆赶来:“大人,您怎么得闲了?”三书休沐时回村里,跟在他后滔滔不绝,把州府大小事来回讲了数遍,对知州大人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一些日子没见,谭毅黑了许多,但精气神不错也明朗不少。云崇青下马:“不管饱,按顿计粮,大家没什么意见吧?”

    “一点意见都没。”谭毅走近,抬手拱礼:“您是不知他们拿着粮有多高兴?”壮年男子一天六文钱,管两顿,一顿半斤粮,一天就是一斤。这活在响州府可不好找。事一传开,隔壁尺音县都闹起来了。

    “高兴就好。”一个女娃子拔草根,力用大了,没收住跌坐在地。云崇青歪头望去:“知道红杉县吗?”

    正想扭头顺着云大人目光瞅一瞅的谭毅一愣,眨了下眼睛:“知道。”

    “谨慎点。”云崇青不是吓唬谭毅,是警醒。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盯紧了。”

    “你一双眼能盯多少?”云崇青见那女孩没事,便收回了目光:“多跟民众捋捋道理,让他们对修路之事坚定不移。”

    “下官明白。”

    走过一圈,云崇青让谭毅给每个孩子割半斤猪肉,便离开了。回到知州府都已申时,饥肠辘辘。只尚不能吃饭,因为知州府门前候着两人。灰衣布履,像是普通百姓。

    陪了许久的严斌,见大人回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阔步迎上去。

    落后云崇青半马的蒋方和,一眼就认出来那两人,小声点到:“大人,是红杉县知县孙思秀和主簿孙达。”

    孙思秀?云崇青意外,红杉县离州府可不近,看两人背着包袱风尘仆仆,便知是徒步来的。

    不及四旬两鬓已见白的孙思秀,早闻云崇青盛名,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宇轩昂。疾步上前,抬手拱礼。

    云崇青翻身下马,不等人开口,就道:“原我还想过两日去一趟红杉县。”

    张着嘴的孙思秀诧异,抬首看这位,迟迟才想起礼还未行完,忙道:“红杉县知县孙思秀,携主簿孙达拜见知州大人。”

    “无需多礼。”云崇青领他们进府:“你们来了多久,怎么在外待着?”

    “午后到的。”孙思秀回话:“武侍卫告知下官,您去了吹郧县视察。下官想尽早见着您,不顾劝说,就等在外了。”

    这位的丰功伟绩,他们入城随便寻个食铺,坐下用顿饭,便能听个全。其行事不拘泥,与事事讲究周到的莫大人全然相反。但…他拿住了州府里的那些富户。

    进入公堂,云崇青将马鞭放于案桌上,回过身:“既然来了,那就讲讲红杉县通往开义县的那条穿山路吧。”

    闻言,孙思秀粗眉收紧,不愧是三元及第,头垂落得更低。他这趟来,就是想再提那条穿山路,但不是要修。伸手向襟口,掏出一封用蜜蜡封好的文书,奉上。

    “大人,下官自知无能,亦不欲再辩驳什么。这是建和十七年,下官与响州府前任知府莫大人敲定的穿山路道图及手稿。您应该需要。”

    云崇悌看了一眼十二弟,上前接过,压着声问话:“这路,您不修了?”

    孙思秀鼻间火燎燎,心生疼,沉重地摇了摇首:“不修了。”大雨磅礴,他目睹一群人被埋。二十四青壮,横尸在新修的路道上。他无颜面对逝者,无颜面对他们的妻儿老小。

    “你不把那条穿山路修好,莫效成岂不是要一直背负着二十四条人命在仕途上前行?”云崇青双手背到后。

    “下官对不住莫大人。”孙思秀喉间哽塞,眼眶泛红。

    云崇青凝神看着他:“我只问你一句,当初修路时你有没有夯实山体?”

    “有。”孙思秀猛然抬首,悲恸道:“红杉县一带,夏来多雨。人命关天,下官不敢马虎。在路道定下后,下官就先一步带人翻山越岭查检。伐木更是不敢在路道附近伐,都到二三十丈外。”

    云崇青点首:“路道图,我先留下。你二人也休整休整,过几日领我去红杉县看看。”

    “大人…”

    孙思秀还欲说什么,云崇青却抬指贴到嘴上:“嘘…之前抄三和赌坊时,本官提点了知府大人一句,今日也说来予你听听。大雍的天是皇上。魑魅魍魉都是鬼祟,一旦见光,必遭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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