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之大,几乎将兵刃相接的刺耳声响掩盖,也几乎将顾语吹翻倒地。狂风灌入鼻腔,发辫横飞,她抱紧自己,躬身侧行。

    前方逐渐现出两个模糊的身影。

    她找了一块巨石,藏身其后。

    怪不得声音难辨,阴暗灰冷的雪雾之中,两人刀剑根本无法招招到位,差之毫厘,兵刃落空,自然也就没有声响。看得出,两人都在勉力出招,对打的身形也不如洞内灵活。这般下去,只怕谁都讨不了好。

    哎,人力如何能与天力相抗衡……顾语暗叹。

    前方,姜无恙一记飞踢,正中连禾胸口,两人皆向后倒去,砸入厚雪堆中。一时间,俱无动静。

    躺在雪堆里的姜无恙急剧喘息,奔波数日未得安歇,身体又未痊愈,冰天雪地狂风暴雪中对敌更加剧了体力的消耗,而这楼人所使双刀,颇诡谲,看来是得了高人指点。既然对方没有动静,那就容他再躺一会儿,稍作歇息吧……

    对面的连禾也未好过多少,他认出姜无恙后,恨不得立马杀了他报仇,夜里辗转反侧,恨意滔天,终是偷偷离队追赶。经过一日夜,突遇暴风雪,看到些微火光,竟叫他误打误撞碰上仇人。只是这姜无恙果然不好对付,不过没关系,看他那样,想来已至穷途,只要自己先行动,这姜无恙还不成自己刀下亡魂?

    顾语在一旁看得古怪,怎么突然间都没动静了?

    突地心里咯噔一跳,乍然醒悟过来,三个大活人,只剩下自己行动自如了……她、她要做些什么吗?杀了那个楼人?不不不,她摇摇头。她连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知道,怎可随意取他性命。如果真如他所说,只是想过安宁祥和的日子,那他又何错之有。但是,姜无恙说了,楼人因侵扰劫掠,才会遭来杀身之祸的。他有没有侵扰劫掠呢?

    她一步一个坑地踩雪过去,蹲身在姜无恙身边,问道:“那个楼人,他真的侵扰劫掠我朝百姓了吗?”

    姜无恙喘着大气,拧眉说道:“你忘了?昨日的情形显而易见了……”

    顾语点点头,走到连禾身边。

    他的手掌颤抖着,已无力把握双刀。

    顾语将刀踢远,蹲身问道:“你既然想过安宁祥和的日子,为何昨日还要侵扰无辜平民?”

    连禾怒目圆睁:“我的家园被你们毁了,你们也休想过得好!”

    居然是这样,顾语垂下眼眸,黯然道:“这样有意思吗?”

    连禾狞笑道:“有意思得紧!”

    有意思得紧?

    狂风似要将她吹走。浓浓的忧伤突然袭上心头。那些源自幼时的记忆在脑海中奔涌,焦土上斜插着的残破旗帜染满鲜血,火光中的屋宇,满地的尸骸,士兵们的喊杀声,妇人幼童的哭喊声……

    眼眶霎时被记忆染红,她默默掏出匕首。

    “生而为人,到底为何而来?”她不解地望着他,“就为了互相屠戮吗?”

    连禾看着她,张了张口,偏转头,硬着心肠道:“这世道,本就如此!”

    “本就如此?”她咀嚼着这句话,眼里渗出泪,手中匕首猛扎下去。

    ……

    雪粒溅起扑打到脸上。

    连禾骇然盯着眼前一寸之遥的匕身,喘出口气,心脏剧烈地跳动。

    她的手紧握着匕首,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连禾转头看她。

    她睁大着眼,咬牙问道:“昨日,你根本没有伤害那些村民。为什么?”

    豆大的泪珠纷纷夺眶而出。其实,世道,并非全然如此,对不对?

    水珠砸在连禾脸庞,滑至耳垂,瞬间成冰。

    为什么?他两眼微眯,冷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真是啰嗦……”

    他骤然发力,一手握她手臂,一手拍向她的肩膀。

    动作却在沾衣前定住。

    剑尖抵向他的咽喉。

    连禾半抬着身,目光顺着漆黑剑身往上,姜无恙冷若冰霜的面容就在眼前。他双目凛然,额边发丝在空中舞动,勾勒出风的行迹。

    “从未见过,有人这么上赶着找死!”姜无恙话音淬冰,手往前送。

    顾语屏住呼吸……忽手臂一紧,身体被连禾带倒,扑在他身上。

    姜无恙急忙拧转剑锋。

    突然,天地间隐隐震颤。

    熟悉的感觉……

    顾语脑海里飞快运转,然后停下。

    不会吧?不会运气这么好吧?

    心念急转,顾语手中匕首调转,指尖一推,刺破连禾的手掌。趁他手劲稍松,手臂挣脱钳制,再拾起匕首。拳掌撑地,以臂作支,足尖画弧,身体翻越,落到连禾侧旁。

    姜无恙眼前一花,手腕已被握紧。

    “雪崩,快跑!”顾语喊道。

    话音刚落,轰隆隆的巨响从雪山深处传来。

    一、二、三!

    姜无恙只觉腰间一股大力将他往前推去。他扑倒在岩石后面,急回头,那个女孩还维持着双手送出的姿势。

    视线相接。他张口欲言。

    未及出声,浩荡雪流眨眼将她裹挟席卷。

    心脏仿佛被人重重一敲,紧接着眼前一暗,雪流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重归平静,连暴风雪都已停歇。

    姜无恙从雪堆中挣出,背靠岩石,愣愣地坐到雪地上。

    耳边嗡嗡作响。

    他想了想,站起身,不过走了两步就扑倒在地,颤抖着身体,伸出双手掘挖。挖着挖着,手下一顿,想张口呼喊,蓦然发觉,自己从未问过她的名字,她也从未介绍过自己。

    手里抓起一把雪,拳头紧握。

    寒意侵入身体,浸透骨血。

    兴许是过了一阵,也兴许是过了很久,有人持着火把靠近。

    他骤然抬头,心急剧地跳动。

    “少主?少主!”

    视线慢慢凝聚,姜无恙认出了来人:“夷则,是你。”声音嘶哑,长久未得水露滋润的喉咙,干涩无比。

    剧烈跳动的心重归平静。

    “少主,是我,你没事吧?”夷则紧张地查看他周身。只见他形容狼狈,衣衫破碎,血迹斑斑,忍不住惊呼:“少主受伤了!”

    “我……”姜无恙眉间轻皱,“我没事……”

    夷则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将姜无恙扶坐起,将身上裘衣、裘帽加盖在他身上,又取出随身水囊,供其饮用,搓揉他被冻僵的手。想他们少主,即便自幼从军,也未曾如此狼狈过,都怪自己,未将少主照顾妥当!

    “少主,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夷则担忧地看着他。

    姜无恙点点头,接过夷则递来的胡饼,入口是似曾相识的滋味,心中登时无限酸涩。

    “少主,再吃两口吧!”夷则劝道,难道少主吃不惯这个口味?

    看着姜无恙又吃了几口,夷则转而说道:“对了!府尹大人已经跟着我们找了您半日了。”说罢,他挪开身。姜无恙看到站在夷则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没想到自己连夜未归,连府尹大人都惊动了,只是,这么做,终归不妥,但思及自己的身份,也知他为何如此。

    “给陈大人添麻烦了。”他撑着地面站起,夷则赶紧相扶。

    府尹陈庭方才不便插话,此时拱手道:“指挥使说的哪里话,下官职责所在。此地不宜久留,指挥使不若立即回城。这中间还有许多事需要向指挥使回禀。”

    姜无恙点点头,道:“好。”

    走出两步,他望向远处的山洞,问道:“陈大人,你可知,若遇雪崩,有多少生机?”

    陈庭捏须沉吟半晌:“这个……难有定论,视雪流大小,当事之人机变能力而定。说实话,陈某也未曾遇到过,指挥使何故有此一问?”

    “少主……您是不是想问……三日前,您跳崖追敌时,山里突然雪崩,兄弟们如何?”夷则支支吾吾地问。

    三日?姜无恙恍然。原来离那日坠崖,才过去仅仅三日!

    “山里雪崩?”他问夷则。

    夷则疑惑了一瞬,应答道:“是啊,少主,卫队……有三名弟兄未能生还。”说到最后,声音已低了下去。

    三名弟兄!

    夷则急忙补充:“其余的兄弟都挺好,不过是受些小伤。”

    姜无恙心中沉痛。此次远行,他带来的不说是绝顶高手,也是在队中拔尖的好手。转念,若卫队中的好手都不能脱险……

    他闭了闭眼,睁开,说:“劳烦陈大人稍等。夷则,你扶我到那边山洞。”

    火把照亮山洞,昨日的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洞中空地上围起的石块中央,枯枝叶已烧成灰烬,她的马安稳地趴睡在地,包袱放置在一旁。

    她还会回来吗?他垂眸思索。

    若她不回来,她的这些物件……他不愿落入他人之手。

    若她回来……思及此,他唇边露出个难得的笑意。

    她必定,能活得很好!

    夷则看到姜无恙面上乍悲乍喜,正心中狐疑,突听得他说:“夷则,帮我在地上留字。”

    “哦,少主,要留什么?”

    “包袱与马,俱在吕国公府。姜无恙留。”

    “少主,要写多大啊?”夷则诚恳地问。

    姜无恙伸手一指:“单字如这石堆般大。”

    “好。”夷则抽出佩剑,手下如行云流水般,转眼写就。

    姜无恙满意地点头,行至山壁处,唤醒她的马。马儿识得他的气味,温顺地站立起身。夷则伸手去够地上的包袱,被姜无恙拦住。

    “我来吧。”他说。

    夷则心里的疑窦越来越大,忍不住问:“公子,这究竟是何人的包袱?”

    姜无恙顿在原地,半晌才说道:“一个,很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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