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西垂。
阒寂无声。
“啊——!”
顾语从雪堆中探出头来,用力呼吸。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部,她如同重获新生。将身体带出雪坑后,她仰躺到雪地上。
呵出的雾气消散,漫天星辰如旧。
年幼时,阿爹总会给她讲许多故事,也会给她吟咏诗词。那日,她没留心听阿爹的话,托腮望着她爹,爹爹的眼睛里仿佛有星辰,那般的亮。她说出心中所想,阿爹哈哈大笑,将她抱至腿上,说:“晏晏,上次爹爹教你‘龙尾伏辰’,你说看不见,今夜你看看那边的星,连起来呈斗形的七颗,看见了吗?是北斗七星。通过斗身的天璇、天枢,你就能找到北辰星。北辰星的方向就是北向。”阿爹在她手心比划着。
“找到北辰星,晏晏就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了!”
“哈哈哈,对,找到北辰星,我们晏晏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回家的路……
她长吁一口气,原来光靠自己,还是找不到啊。
坐起身,伸手到腰间布囊掏了掏,抓了把干果扔入口中,拿起水囊,拔掉木塞。头仰得太高,水呛了嗓,咳嗽连连。她拍拍胸口为自己顺气,待咳嗽渐止,抬起手背,随意揩去嘴角水渍和因咳呛而渗出的泪花。可是越擦,溢出的泪越多。她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无声落泪。
月光轻轻抚过那道孤单的身影。
待泪水止住,她抬起衣袖擦净,站起身来,往南走去。
路过一片小树林,她折了些枝条,削树皮,捆木枝,最终做成弹弓的形状,前窄后宽,套在鞋底,手里左右两边分别杵着根粗枝,手脚配合,一路滑行。起初还有些生疏,尔后越滑越快。
数里外,一队人马高举火把往山上赶去。
顾语一夜未歇,到得天亮,终于依稀看到矗立前方的城镇。小半个时辰后,来到城楼下,抬头一看——巴鲁。
巴鲁镇,也好吧,她心想。
小镇里的屋宇以石屋为主,基本都是民宅,有圆拱顶,也有平顶,所用花砖色彩斑斓。她走到一处客店,大敞的门口旁,立着块木板,上书“巴鲁小居”四个大字,还标明了住店所需银钱,旁边又用胡文写了数行小字,想必也是一个意思。穿过门口,是一条缀满鲜花的石砖长廊,顾语讶异地看着头顶,仔细看才发现是风干的花朵。前方隐隐传来丝竹之音。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宽敞的大堂内,胡姬载歌载舞,旁边有乐师奏乐。客人们围坐在胡床边,饮酒吃肉,欢声笑语。
“让一让!”
一名伙计端着盘烤羊从前面走来,顾语侧身让开,目光追随而去。只见那伙计将吃食送到客座处。又转身到其他桌案收拾器具。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姑娘要住店吗?”
扭头看去,一名胡姬笑望着她。她点点头。胡姬笑了笑,转身将手中托盘置于柜台上,示意她跟着走。“我们这有大中小三种房舍,不知道姑娘想住哪种?”胡姬带她穿过一个门洞,边走边问。
迎面走来一位喝得醉醺醺地客人。
顾语避让到旁:“小的就好。”
那客人眼看就要撞上廊柱,胡姬伸手一拉,好笑道:“当心。”回头对顾语道:“我们小房也是干净舒适的。这里冬日昼短夜长,店内兼营酒肆,许多客人不分昼夜,纵情狂欢。晚间有酒宴,姑娘若有兴致,不妨到堂中/共乐。”
顾语笑着应允。
“到了。”胡姬伸手推门。
房间虽小,五脏俱全,确实如胡姬所说,干净舒适。
顾语胡乱吃了点东西,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间,房门被敲响。
顾语揉揉眼,下床开门。数名官差涌入。
“怎么了各位大人?”她奇怪道。
当先一人说道:“奉命搜寻嫌疑人等,你打哪来的?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到巴鲁来做什么?”
“啊?我……姓顾名语,新州人士,到巴鲁来游历的。”
“游历?”官差绕着她走,眼睛四下打量,狐疑道,“游历怎地没有随身行囊?”
“遇到雪崩,遗失了。”
“雪崩?你们听听,”他仿似听了天大的笑话,“她说她能从雪崩里活下来。”
众人哄堂大笑。
“就你这小胳膊小腿?撒谎也不挑个可信点的。”
这时,昨日接待她的胡姬入得门来:“各位官爷,这位小娘子实则是奴家的远房妹子。我敢作保的。”
“雪娘,你怎不早点说。”官差埋怨道,“白误了我们几位兄弟的工夫。”
“实在是对不住,方才店里太忙了,一时顾不过来。”那名为雪娘的胡姬解释道。
“罢了罢了,走吧!”
官差们鱼贯而出。
顾语走上一步,低声说道:“多谢。”
那胡姬转身,竖指抵唇,示意她噤声,眼睛余光警惕着身后的动静。等官差们走远了,笑着对她说:“晚点我再来寻你。”
顾语不知其何意,愣愣地点头。
墨鲁城中,衙署内,灯火通明。
官差回禀完,陈庭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朝姜无恙说道:“下官所辖管的地界内,除了查出数名流民,并无其他可疑之人。”
此前接姜无恙回城的路上,他告知姜无恙,在其出城的当日晚些时候,有村民急急来报说郊外村庄遇袭。他登时安排衙差前往查看。混乱间,那村民不知去向。衙差赶到村庄时,马贼已不知所踪,经查问,发现姜无恙可能追逐马贼而去,衙差登时派人回报。陈庭大惊,适逢吕国公府的人到得墨鲁,赶紧分派人手一起搜寻。到得第二日,处理完衙署中诸多事宜,他也跟着外出找寻。姜无恙听完,沉吟半晌,道出此行遭遇,更说出心中怀疑。陈庭惊惧不已,若敌国士兵翻越雪山伪装成马贼探查,所图者大。
两人经商议,决定先彻查城周可疑人等。一日过去,却无甚收获。
姜无恙眉头紧皱。
其实,他还对陈庭隐瞒了独一盟之事,那名不知所踪的村民,会不会就是与‘丁三一’接头之人?
“此事非同小可,若明日仍无所获,我便启程返京,好尽早禀报圣上。”姜无恙道。
“好,下官亦会加紧排查布防。”
与陈庭道别后,姜无恙回到驿站,路过庭院时,无意中抬头,月儿初升,繁星闪烁。他脚步停下。身旁夷则还在说着未完的话:“我已传信至周边县城,想来蕤宾他们很快就会看到。”见姜无恙无回应,连声喊道:“公子?”
姜无恙回过神来:“嗯,如此便好。”
月色透窗而入,顾语倚在窗前,仰望夜空。
房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木门吱呀响起,一道身影闪入门内,反手将门关上。
顾语回头,看清面前的人,既有西域女子的明艳,又有中原女子的温婉。
“雪娘,今日多谢你了。”
来人闻言露出一贯的笑容,将手中托盘置于桌案上,托盘上放了盏羊奶、一盘羊肉、一盘胡饼,香气诱人。
“快过来吃吧。”
顾语错愕道:“我没有点这些。”她身上盘缠有限,可不敢随意花费。
雪娘掩唇笑道:“我请你的。”
“这可如何使得?细究起来,也应是我请你。”顾语不好意思道。
“不必同我这般客气,就当是见面礼了。”
“见面礼?”
“你师父没有同你提起我?”
顾语脑子里转了转,故作疑惑道:“我师父?”
只见雪娘抿唇一笑,手臂一伸,一束白绢自袖口/射出,打向窗沿。窗户弹回合闭。白绢拢回袖中。
“你是……乙亥?”后面两个字特意压低了声音。
“是啊。”
顾语急急走过来坐到椅子上:“我在墨鲁城中看到你们的任务了。丁三一的铁牌已落入姜无恙的手中。”
雪娘面上笑意褪去。
“他还知道你们会在墙上做记号,丙五差点被发现,被我截住了。”
“这个丁三一,岂有此理!”雪娘咬牙道。
顾语不客气地捏起一块羊肉:“我在墨鲁城书肆里写了字,看来你们并没有收到消息。”
“任务结束,我们并未在城中久留。”
顾语恍然:“原来如此。”随即又问道:“可你们以后怎么办啊?”
雪娘又恢复了笑意:“我们只管干活,这些事情啊,就交给那三个老头子操心吧。”
“你倒是心大。”
“反正独一盟松散得紧,换个名头也是一样。”
顾语笑得无奈。
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停落在院中横枝上,“咕咕”、“咕咕”地转动着脑袋。
有人行近,双手将它捧起,解开它脚上的竹筒。另有人接过白鸽,脚下移动。嘈杂的“咕咕”声越来越响。一排排鸽笼呈现眼前。那人将一只空笼子的铁门打开,将白鸽放进去,关门,添上鸟食。
竹筒被送至屋内桌案上。筒内的纸条被人抽出。展开览阅后,那人将纸条上的字句另行誊抄下来。随后,他将纸条夹放到屉中,压实。一回身,又有数十个竹筒送至案前。
宽敞的屋内,数名青衣人不停地誊抄,归整。
明窗前,数本书册被送至案几上。
送毕,来人躬身后退,将门掩好。
一人自暗处走来,坐到蒲团上,一边饮茶,一边翻阅新送来的书册。
氤氲水汽中,日光渐渐移到那人身上。
淡漠的眉眼慢慢被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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