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一路上,她心事重重。
秋风卷着细叶哗哗落地,被人踩过碾成两瓣。即便是像皇宫这样富贵之地,也抵不过深秋夜里的落寞。
一路上,沈无虞听着旁边轿辇,春来正小声试探般与雁时说话,但得不到回应。雁时的眸光仍旧低垂,只盯着手里的白帕子看。
人回到了凤仪宫,公主的事自有皇后管,其他的事也与她无关。沈无虞带着小雅回偏殿里,梳洗一番后便躺在榻上阖眼。
烛火一盏盏灭掉,殿里黑得不见五指,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自从那夜无意间撞见皇帝和他说的话,这两日里,沈无虞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御医把过脉后,一并开了些安胎之药。依目前看胎像是平稳的,只要好好喝这些药,七个月后定能平安生产。
午后,沈无虞收拾好包裹,春来奉皇后之命送她走到宫墙口。
才出凤仪宫,便瞧见大树底下站着一个太监,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缝。沈无虞认得他,是柳贵妃身边的大太监。
“贵妃娘娘听闻夫人入宫有两日了,想请夫人到宫中一叙。”
袁公公的嗓音太过尖细,阴恻恻的,且连看人的神色都有点骄傲自大。
沈无虞被他盯得不太舒服,只推辞道:“妾不是有意要拂贵妃娘娘美意,只是这个时辰王府的车已经到了宫墙,妾该出宫了。”
“夫人好不容易进一趟宫,却只拜见了皇后。贵妃不过想见您一面,您却要三推三阻四。”袁公公怪怪笑了几声,拿眼瞧她,“莫非在夫人心中,除了皇后娘娘,再看不起旁人?”
宫里的嫔妃都是八面玲珑心,能不必见最好不见。但这太监说话太过犀利,总是挖出坑来给人跳。沈无虞正想着如何回顶他的话术,不知何时皇后已经出来了。
“她既要见你你便去吧。”皇后走到身侧,看一眼,低声道,“这是在宫里,又是她明目张胆找你过去,想来也不敢折腾出什么事来。”
“……”沈无虞抬眸,皇后又温和平静地点了下头,示意她去。
既已如此,她也没有可推脱的借口了,便跟着袁公公去了柳贵妃的宫殿。
即便皇后叫她不用担心,沈无虞仍是提起几分心眼过去。但她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柳氏见她时笑容和善,没有为难的意思,倒还真像找人过去说说话。
沈无虞奇怪柳氏此举的意图,直到傍晚从贵妃宫中出来时,也没有一点头绪。小雅还笑着在一旁宽慰道,“皇后娘娘所言不虚,是咱们姑娘多虑了。人家都说孕中多思,姑娘可不就是这样?”
小雅不说还好,一说倒让她想起昨晚的事来,不免一阵空落落。手指轻轻摸过小腹,里头好像藏着什么宝贵物什。其实她还是很想要孩子的……
申时将末,金黄的日头已经落在西山头。宫墙道上,王府的马车早已等候许久,只是没见到江丞意的身影。
听皇后说,他这两日被皇帝叫去处置西域都护府的事,并不得闲。
皇帝能派给他的当然不是什么美差,基本上是既累又不讨好的活。自蒋氏平定边疆战乱之后,皇帝便有意整肃中原与西域的关系。这种不大不小又须体现皇恩的差事,他想来想去,可算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以往坐在马车上,小雅总爱跟她说些新鲜事打发时辰。今日许是给累着了,刚上马车没过一会儿,小雅便靠头睡着了。
沈无虞只好支手半掀细帘,赏着窗外人马徐徐过市。因她有了身子,马车行驶得并不快,相当平稳安定。她看了一会儿景,也觉得有些困乏,眼皮子无知无觉耷拉下来。
车子不知走了多久,一晃一晃把人从梦乡中震醒。
沈无虞揉了揉困意浓浓的眼皮,转眸一瞧,小雅仍旧睡得很熟,鼾声隐起。
她确实也困,但还是受不了马车行得这样快。正要拉开帷幔跟车夫说一声,却惊愕地发觉外头天色早已黯淡。
原来车板上坐着的三个人,现在只剩一个了。沈无虞的声音还未从嗓子里出来,又注意到前面的路崎岖不平,倒像是在山里!
赶马的车夫已然换了人。
困意全被恐惧驱散了,沈无虞收回发颤的手指,整个人缩进车舆内,用力摇醒熟睡的小雅。
小雅与她嗜睡的模样,看起来真像被人下了药……可是今日分明也没做什么……
沈无虞努力赶走脑袋中昏沉困乏之意,只有一个可能,柳贵妃宫里焚的香出了问题。
“姑娘……”小雅迷迷糊糊被叫醒了。
见是这副疲倦之态,此时形势极糟,沈无虞不得不用力掐了把胳膊。
一声吃痛的呜呼后,小雅彻底清醒过来。未等反应这一切,手已经紧紧捂住小雅的嘴巴,小声飞快地说,“车夫不是我们的人!”
沈无虞垂眸思索了下,摊开掌心,是一支尾端锋利的金钗。
“你胆子小,等下我先出手用金钗刺他,你就扑来帮衬一把!要是能成,咱就跳车!”
这是她飞快思量后觉得最可行的办法。
一抹冷月上枝头,她轻手掀起车前的帷幔,两只眼睛紧紧盯住车夫的脖颈。
马蹄子蹬得飞快,她一边手紧紧抓住橼木,瞄准时机往前扑。
钗尾做刃直刺而去,沈无虞平生连人都没杀过,这一举动却费了她毕生最大的骁勇。咬着牙,眼看尖锋就要刺进马夫的脖颈,手腕忽地被一道极大的力气生生扼住,身子一下失去重心,人被拽着往前扯。
下一刻,那只大手拽着她的手腕,金钗被反握紧密抵在她细白的脖子边。再进一寸,便是鲜血直流。
形势忽然大变,沈无虞已被那人锁喉挟制在身前,性命攸关。小雅正踌躇,便听得那人用极其熟悉的声音淡淡说,“你敢动,她就死了。”
沈无虞的心跟着颤了颤,两只眼睛往上瞄,下颌线条之上是一张黝黑清隽的熟悉面庞。
柳眠!
她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僵硬而苍白。
……
马车又在寂静黑夜中走了一会儿,似乎达到目的地了。一下车,便有三个粗布汉子围上前,都是一伙人。
她和小雅被丢进一间木屋里,手脚全被麻绳捆得死死的,嘴里也被塞粗布堵着。柳眠立在昏暗的光线下,脸上带着微微笑意,
“你兄长查我,我都知道了,所以更不可能放你回去跟宣王通风报信。”
“上头说了别留活口。”宽耳大汉提醒他。
上头……难道是柳贵妃?
果然,从前的一切都不是巧合,是他处心积虑安排的。从第一面碰到他赶牛车开始,他就在筹划这一切了,甚至掩护还打到胡人身上。沈无虞细思极恐,后背冒出密麻的细汗。
柳眠没有吭声,只拿眼睛盯着看。粗粝的拇指摩挲匕首的锋芒,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便斜目看汉子,略略问,“陈叔,我是你主子,还是她是你主子?”
听他这么问,汉子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本不大的眼睛被脸上的赘肉挤得眯起,“主子,您是想?”
……
沈无虞不安地回头看小雅,神色亦和她无二,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她们或许也和死人没有差别了,此刻的情况已经无比清晰,小雅和她都将丧命于此。
她的孩子,甚至还在腹中。死会如何?她几乎可以看见娘和兄长伤心欲绝的泪水……
眼睛盯着柳眠手里锋利的匕首,弥留之际,她又隐隐想起了一个人——江丞意。如果她死了,他会难过吗?
大概是会的,哪怕一只陪着自己一年的猫狗死了,都会难过。但他也只是会难过一阵子,过了那一阵子,他就要开始去谋夺他想要的一切了,权力、地位……
沈无虞好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小雅,更不该因为跟了她而死……她懊悔自己,到头来却不知该从何时何处懊悔起。
匕首没有刺进她的胸口,反而是柳眠在她身前缓缓蹲了下来。他静默地注视了好一会儿,“陈叔,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堵嘴不止有灭口一条路能走,多的是办法。”
……
沈无虞一个晚上没睡。第二日柳眠就过来,捏起嘴,不知给她和小雅灌下什么药。
她一只胳膊半撑在地,下意识便对腹中胎儿担心不已,生怕落了红。
她俩都被粗布堵着嘴,说不出话来。柳眠灌下药后就走了,屋子里留下叫“陈叔”的男人在看守。
过了一刻钟,小腹倒是相安无事,额头却在一阵阵泛疼。她想伸手去揉,可手脚都被捆得紧实,只能龇牙咧嘴倒在地上翻腾不休。
等到那股痛苦劲散去,眼前的一切连同人影开始虚晃,连神智都有些不清,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以往一切繁琐的事……
沈无虞知道绝对不能凭着药劲继续下去,否则她真的会跌进这个爬也爬不出来的洞里。她侧躺着,在双手能触到大腿的地方用力掐着,身上的疼痛开始能抵挡住脑中翻涌的混沌。
堵嘴……她猛得惊疑,柳眠灌药是想把人弄疯。除了死人,只有疯子才能守密。
不行,她不能疯,小雅也不能!
外头进来一男人正跟陈叔说着话,此刻还注意不到她手指上微小的动静。
沈无虞用力吸着气,把身体慢慢挪到小雅身侧。被麻绳束缚,动作的弧度都有限。她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个合适角度,用手指艰难去掐小雅。
疼痛袭上身,小雅神志也渐渐有了点清明。沈无虞挤眉弄眼,好在小雅也算机敏,立即便懂了她的意思,用自己的手紧紧掐着身上的肉。
晌午之时,柳眠又来灌了一趟药。当丝丝的混沌与痛楚涌上脑时,沈无虞一只手狠狠掐着大腿。
要再这么一次次灌下去,她真觉得自己会疯的。能抵挡得住一次,难道也能抵挡得了十次?
柳眠……柳眠……她迫使自己在崩溃迷蒙中不断找寻蛛丝马迹。
柳眠为何不杀她?柳贵妃要杀她,明明只要她们死了,这些密事也能守住。他为什么要折腾着把她俩弄疯?
是不能杀吗?还是不想杀?不愿杀?
想到这里,沈无虞心里升起一个极为胆大又荒唐的想法。这个计谋不知可不可行,但目前为止,这是唯一一个或许能让她和小雅逃出去的办法。
……
傍晚的时候,陈叔正一脚踩在木凳上。用力拉锯木头时,忽然听到小雅嘴里发出唔唔声。
他的目光往旁一挪,发现另一个女人已经倒在地上,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想起昨日夜里主子说的话,陈叔便出去叫了一声。没过一会儿,柳眠从外头匆匆进来,拿手指靠近她的鼻息一探,好似松了一口气,“还活着。”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又拔掉沈无虞嘴里塞的粗布团,将里头粉末撒了些在她口中。
而后用手掌轻轻拍着脸颊,试图想唤醒她。
等了好一会儿,人还是没醒,他的心底甚至有了些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急切。
药量是下猛了些,可也不至于会如此……但这么一想,她却是个女子,身子骨比旁人弱些,这也说不准……
正当他焦躁心烦之际,那双澄澈的眸子缓缓睁开,而后又似痛楚状紧闭。
那女人忽然抱住他的脖颈,眼眶里泛出泪花,豆大的泪珠烫在衣肩上。低呜声中带着一股毅然的决绝,“与其折磨,不如你……你一刀毙命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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