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御驾气冲冲从凤仪宫撤去时,沈无虞以为,今天是见不到皇后了。

    正想着要不自己知趣些。才想跟王嬷嬷知会一声,春来便从里头出来道:“二夫人,娘娘让您进去呢。”

    一张美人榻上,皇后撑臂倚坐,腾出一只手缓缓揉额角,左半边脸上仍有未消的红痕。

    可见皇帝是动了大怒,下手不轻。可这样尴尬的事却被她撞见,按理而言,皇后该是不想见人的才对……沈无虞心中略惴惴不安。

    下一刻,皇后的目光浅浅扫过她,几分哀伤道,“方才之事你都听到了。本宫自认为行事问天无愧,若非他做得太过,让柳氏压了本宫这么多年,本宫或许至今都还是他大度的贤后。”

    在沈无虞惊愣的目光里,她又自嘲笑笑。摆摆手,玉腕上的镂凤金镯晃了晃,颇有雍容大度之气。

    “罢了,不说那些。无虞啊,你虽文弱不爱说话,但本宫瞧着是明事理的。如今又有了身子,本宫很欢喜。”

    她大抵是真的高兴,一扫与皇帝争执的阴云,即刻摆手,招呼宫女鱼贯奉上早已备好的梨花木椟。一只只半掀,里头有红玉镶珠坠子,点翠金簪,双鸾金步摇等琳琅宝物。

    随后,皇后又想让御医给照料身子,便让沈无虞在宫中多留两日,在凤仪宫西边的偏殿落脚。

    王嬷嬷领她走过长廊时,前方右侧宫室的门忽然打开,一抹鹅黄的身影从里头出来。

    雁时瞥了她们一眼,两只红肿的眼睛血丝满布,看着骇人。

    她立即垂下头唤了句“沈姑娘”,便绕着她们匆匆走开。

    王嬷嬷是服侍皇后的老人,从小看着雁时长大。方才瞧那怪异的神色,心中便不由担心起来。

    沈无虞察言观色,只莞尔客气道,“嬷嬷有事不妨先去,还有宫人能带路。”

    绕过雕梁长廊,偏殿隐在高大的梧桐树后。中间花圃的秋菊开了,毛茸的脑袋球连片成海,一眼望去澄黄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秋菊香,不远有几处为赏菊而搭的古朴亭台。

    总而言之,西偏殿是个幽静怡人的地方。

    午后御医诊过脉后,沈无虞便躺在榻上小憩一会儿。

    自从入了秋,空气不似夏时那般燥热,她的午睡就变得更加踏实了,不过一刻便深深沉入梦乡。

    帷幔落下,遮去榻间纤细的身影。盘螭金炉焚着盈盈淡香,日头正从晌午正中移至西山头,连带消去瑰丽的霞光。

    殿内光线变得黯淡,外头,似有不少人在窸窣说着什么,动静不小。

    沈无虞睁开惺忪的眼,正逢小雅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安胎药才熬好,姑娘醒得正是时候。”

    沈无虞披了外裳起身,瞧了瞧窗外人影异动,“出何事了?”

    “是六公主不见了。”小雅帮她弄了几下衣领,“不见有半个时辰了,皇后令人出去找,不过皇宫这么大,倒也还没有消息。”

    倏地一下,脑海中缓缓浮现出雁时那双哭红的眼睛。

    公主都是金枝玉叶的,偏偏又因皇帝反感,雁时成了这宫里尴尬的存在。沈无虞多少猜到公主是为今早皇帝训斥皇后而哭,觉得那一巴掌因自己而起?

    又过了半个时辰,人还是没找到。眼看着夜晚逼近,天色越来越暗,皇后已经不能安稳坐在凤椅上了,拍案腾起身想出去找人。

    “娘娘,公主左右都是在宫里,丢不了的。奴婢已经让下人到各个宫去问,很快会有消息的!”春来宽慰说。

    此时,沈无虞已经在去华清台的路上了。

    华清台是宴酣之地,只有宫里办宴时才是热闹的。由于它修建在湖泉僻静之地,离各个宫苑都要远些,素日无人时更显得冷清寂寥。

    之所以去华清台,是因为她忽然想起,华清台附近是有一池子莲花的,曾经她就在那里碰到雁时独坐掉眼泪。

    除却小雅,还跟来一个凤仪宫的宫女,沈无虞不过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去莲花池碰碰运气。

    月钩高挂,晚风拂过灌木林叶,不远处的池水倒映出粼粼波光。现在秋时,池里的莲花所剩无几,却仍有大片大片的宽大碧叶立在水中。

    再走近些,果然看见池子边坐着个消瘦身影。

    沈无虞松气,稳了稳手中的灯笼,正要提步上前时,却见池边的人忽然起身立住,上半身却在前倾,欲作投湖之势。

    “六公主!”她赶不过去拉人了,急急出声。

    那人闻声显然一颤,泪水纵横的脸往卵石路上望了望,却控制不住摇摇下坠的身子。水花溅起,砰的一声消失苍茫月色中。

    沈无虞脸色变了变,提着裙摆往前跑。

    水面浮出雁时的半个头,两只手臂还在无力扑腾。她扶紧卵石堆砌成的池沿,看准那个脑袋俯身朝下递手,“公主快抓!”

    最后凭着三人之力,总算把雁时湿漉漉拖到地面上。她呛了不少水,正捂着胸口费力咳嗽,痛苦地简直要咳出五脏六腑。

    人算是找到了,沈无虞忙让宫女回去通传消息。见雁时满脸是水,她便递了个干净帕子过去。

    雁时是想寻死的,根本没有想到有人会过来找自己。睁着眼睛,茫然无措地盯着眼前这个拉她出水的女子。

    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沈姑娘……”

    话才出口,雁时又咳起来。

    沈无虞弯腰蹲下,帮忙拍背顺气。不由想,应该不是一心决然求死,否则也不会接过她的手。

    “公主为何想不开呢?”她尽量问得温和,以稳住雁时。

    等雁时从溺水的惊恐中缓过神后,便紧紧握住了这双拉她走出阎罗殿的手,滚烫的眼泪哗哗滑落。她抽噎着说,本以为死了才能换到父皇的愧疚,才能让他对母后一并有怜悯之心。

    沈无虞听得眉头轻蹙,“且不说他会不会悔,即便悔了又有何用?你的命也回不来了啊。”

    见雁时缄默不语,沈无虞觉得现在不宜跟她说过多。雁时在投湖之前心里定然也挣扎过一番,还是得让她静一静,再想清楚才是。

    “公主可别再做傻事了,妾去看看轿子来了没。”

    沈无虞起身,最后看了眼坐在地上定定出神的雁时,带着小雅往鹅卵石道上走。

    湖光月色,小道的两旁栽着阔叶灌木,湖风夹着湿润水汽,带着林木的清新扑鼻而来,夜色甚佳。

    本想就在附近走走,一会轿子来就与雁时一同回去。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小道灌木丛的另一侧传来低沉的说话声,似乎是皇帝。

    沈无虞一惊,回头对小雅使了下眼色,此刻却也不能快步离开,以免惊动皇帝。

    “唐御史说他次女心慕你许久,想把女儿嫁你。禀,你意下如何?”

    江丞意看着皇帝面上淡淡神色,分明已经拿定主意。

    想让他娶唐玉,问他不过意思一下。他的目光无波无澜,只道:“父皇,恕儿臣无能为力。您也知道儿臣心中只有唐今,她故世时儿臣便当众人面说,三年之内不会娶。”

    皇帝听罢,厚重的嗓音笑了笑。瞥了一眼他,却是道:“不娶又不是不纳,妻你可以不娶,但唐玉只求侧妃之位。唐御史为官数载,于社稷有功,你迎唐玉为侧妃,也算了却他一桩心事。你看朕,不也有三宫六院吗?”

    再看向江丞意时,皇帝的目光变得犀利,半分不容拒绝的威严。

    “儿臣知晓了。”他略一停顿,又道,“沈氏尚有孕在身,为保孩儿无恙,此事还得等她生产之后再议,望父皇成全。”

    ……

    沈无虞立在风中,话却是听得一字不落。

    受伤回来的那个傍晚,他还将她拉在怀中,说着“以后不会有旁人”这样的话。

    难道这些日子对她好,只是为了要个孩子?却不是因为对她动心吗?

    他以前娶唐今,后来又不要唐今。如今有了她,也可以不要她,等十月落胎之后,是不是有她无她都没有关系了?

    沈无虞六神无主地立在晚风中,却不由觉得身如飘摇落叶。昨夜两人还有的旖旎缠绵在深幽夜中化作一条条束缚吃人的毒蛇,勒着她的脖子喘不过气。

    为什么心口隐隐锉痛?她好像有点喜欢他了。但是……但是……忽然又悲凉地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没有能挟制住他的东西。

    无论他要做什么决定,她将永远处于被动……因为自己喜欢他,却没有能跟他商量的半点条件。

    其实他大可不必等到她生产之后,即便是现在说要唐玉,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无虞的心口一阵一阵得疼,她不在意他喜欢过唐今,只要他现在喜欢她就好。可是唐今从未从他心里离开过。而且对于自己,他的喜欢是可有可无的。甚至在皇帝面前,是没有半分作用的。

    直到灌木另一侧的人走远了,沈无虞仍立在原地,心中杂然不知所味。她失落地摸了摸小腹,尽管还十分平坦,里头却有一条命在,是她的孩子……

    小雅见她难过,只陪着在晚风中静静立着。直到看见不远处的灯火与轿辇,这才低低唤了声,“姑娘,还是先回凤仪宫吧。”

    沈无虞应了一声,稍稍仰面,在这片深黑混浊的夜色中抓不到一点星芒。

    是啊,早知他的野心不止宣王,又为何不多去想追求权柄他要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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