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虞心下也有几分明白,韦问蕊并不是个简单的人。尤其是今早胡蕙所言,自己更须得留几分心眼在韦氏身上。

    十二月初七,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日。

    冬日黄昏的天迹晕着一抹浅淡绀青,浓云遮昼。裹着团绒大氅,沈无虞掀起厚重的帷幔,刚踩着木墩从马车下来,便瞧见青松正拉着棕鬃马站在朱门大柱旁。

    她的眼皮跳了一下。

    江丞意两日没见人影,看样子今日是回来了。

    青松一见她过来,面出喜色,忙打发门口的小厮进府知会。没过一会儿,一人大步流星踏着软雪出来,走得急连带脸上也掺着红润。

    江丞意似乎很急切地想靠近她,可真正走近的时候,不知何处安放的双手又显得无措。

    看了看沈无虞带出去的人,他松下一口气。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思索了下,才将话说出口:“听人说你去沈府照顾,阿娘的病可还好?”

    段氏从前生产就落下病根,从前胡氏看她们碍眼,会克扣下过冬的炭火和棉衣,这病便长年累月积着。后来日子是好过了,但病却养不好。天暖些倒没什么事,一入冬便受不了寒,常病着。

    这几日一直在沈府照看,天寒地冻,段氏能下榻的时候不多,因此沈无虞的面色更加惨白,“大夫虽说是寒疾,天暖些就会好,但这一病比去年更厉害些。妾放心不下,这几日便常在沈府侍奉。”

    话落之后,漫天的飞雪覆盖四方,寂静中只闻白茫茫的远方雪地传来几声驭马长啸。

    江丞意伸手轻轻扫落她衣肩上的细雪,见天寒地动,想拉着她的手进屋。

    那双手很冰,仿佛在这冰天雪地中冻了很久。他碰触时,那双冰凉的手下意识一躲,缩进棉毛衣袖里。

    他一愣,胸口踉跄一步,抬眼看着沈无虞。她的目光虽在直视前方,却显得有些茫然,只躲避般小声道,“妾手寒,恐冻着了殿下。”

    这不过是个幌子,江丞意如何听不明白。不过他只以为她仍在为失子的缘故冷落他,并不知道那女子心中九曲回环后又多想出了什么。他淡笑“不会”后,却没去强拉,而是隔着冬日厚实的锦衣握住她的手臂,带着人往里走。

    沈无虞有时候猜想,院子里那车玉石的事他应该是知道的。虽说年关将近,他这几日忙得总不见人影,但王府新换的管事是他的人,这些事瞒不过他。

    她一直想着,只要江丞意不主动问,自己也不会主动提起。一连等了十几日,他都没过问她买西域玉石意图经商之事,沈无虞心里不由琢磨他打着什么算盘。

    冷月上山腰,霜雪压梢头,厚重的挡风棉帘一隔屋子里外。

    沈无虞垂眸用着晚膳,未置一声。对面的人也静坐而食,只时不时投去一眼看她。

    木门响了一下,棉帘被一只大手掀起。屋外一阵窸窣微响后,青松冒着大雪走进来。

    “殿下,宫里来人了,传圣旨召您进宫。”

    江丞意看了一眼沈无虞,放下手中的银箸。又听青松道,“底下的线人报,前半个时辰唐御史也入宫了。”

    ……

    沈无虞本在一心用膳,听闻后愣了愣,双眸忽然抬起。又撞见江丞意的目光投来,她复而垂眼,扒拉起碗中的米粒。

    皇帝这几日病着,侍疾召的都是宗嗣子弟。这回竟还叫了唐玉她爹来……沈无虞不用想都明白了其中意图。

    她心里有些想笑,又夹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漠然。

    要娶谁便娶谁吧,跟她又有何干系?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就要走了。

    沈无虞正用瓷勺舀汤,忽见江丞意伸过手来。她下意识地眼睛一闭,那只手却停留在她簪着珠花的乌发上,摸了摸。

    脸上的神情戛然冻住。但见江丞意又伸手来碰她的脸,望着她,神色很是认真,“别怕,我说了不会娶别人的。”

    乌黑的瞳仁盯着他,似乎想从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她不知道江丞意为何还愿意同她虚与委蛇,明明也不是那么喜欢自己。

    沈无虞淡笑:“妾都不在意王府侍奉的女人变多,不过殿下来日定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为何会后悔?”他眉头皱起,已经有了些微愠,“你是不信我说的话么?”

    沈无虞没有吭声。

    他像是想发怒,却又在忍着,于是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瞬间,四周戛然而止,万籁寂静。沈无虞心里升起一种不安的预感,甚至有点不敢去看他铁得发青的脸色。下一刻,整个人忽地被他拉入怀中,发狠般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声音压制着怒气却很低,

    “算了,不信也罢!”

    江丞意大概还在生着气,因为他是拂袖而走,摔得门哐当一响。小雅瞧着有些急了,忙问,“殿下多少是在意姑娘的,姑娘为何不捡两句好听的说……”

    “我从前也以为他在意,”沈无虞扶椅而坐,嗓子倏地顿了一下,“但如今,他在不在意都无所谓了。我是该说好听的,今晚多少有些脑热说错了话。”

    其实这么些年,小雅一直是陪她最久的人。她七岁那年被买入沈府,跟了沈无虞九年。见过姑娘在豆蔻之年思慕孔家表哥,也见过她刚嫁入王府那一年中,步步走得小心。唐今死后,殿下对姑娘明显好了不少,小雅本以为她们的好日子要来了,却因着这三两桩的糟事,把日子又推回了从前。

    这几日,沈无虞总是私底下让她点算好这些年攒下的金银钱财,找工匠是笔不小的开支。

    翌日一早,沈无虞根据这几日搜罗来的消息,正要出门去瞧几个工匠。车马行到南街时,忽然听到外头的动静,有人似要拦下马车。

    她掀起厚棉车帘一瞧,来者正是唐玉。

    这是一处并不大的巷子,周围除了她们一干人,没什么过路人。唐玉见沈无虞没拦着,便径直走到车窗边,一双泛寒的眼睛盯着,

    “我便知道你没病,这些日子都是心虚不敢见我。沈无虞,你好手段,竟哄得殿下拿我兄长威胁我爹!”

    虽知来者不善,但沈无虞也被问得一愣,“谁说我病了?威胁你爹又是什么?”

    “怎么,你不敢认了?”唐玉吭气,冷笑道:“他私下拿兄长的把柄威胁我爹,让我爹亲口在陛下面前说开。这几日我两三回想去王府找你,那些个小厮称你病了来阻拦我。沈无虞,知道你记恨我姐姐,只是你以为我不进王府,别人也进不了么?”

    ………

    看完工匠回府的时候,沈无虞想起今早唐玉的话,忽而问小雅,“可是你给小厮递话说我病了?”

    见小雅摇头否认,她顿时明白这事是谁做的。整个王府都在他手中,连管事的也听命于他。除了江丞意,不会再有旁人了。

    太子幽禁于东宫将近半月,连皇帝圣体有违时,也未曾召他去侍疾,但这并不代表太子失了圣心。江玮犯下大错,幽禁是皇帝的权宜之计。

    快至年关的时候,柳贵妃忽然出面替太子求情,像是专门为了给皇帝搭台阶。

    自太子在陇右道遇刺后,皇帝虽大怒,声势浩大遣了许多人去严查。过了许久,这件事逐渐销声匿迹,并没有传出消息。

    按朝中律例,年关官员可休沐七日,因此江丞意这几日都在王府。

    先前玉石之事一直没有过问,沈无虞以为他是有事忙,无暇顾及。现在闲下来了,却还是没问,闹得她有些揪心。

    用过早膳之后,沈无虞正坐在窗边的软椅上剪红纸。外头长檐飞角压着霜雪,银装素裹,唯有园子里数株红梅立在风雪中,艳艳如朱砂。

    沈无虞收回目光,转眼之际屋门忽然开了,一个纤瘦的身影钻了进来。小雅拍拍袖口,拂落粘在身上的细雪,笑得开心,

    “姑娘,大夫说夫人的病好多了,再休养几日便能走动!”

    阿娘身子病弱,冬日常受寒疾所扰。幸好兄长娶了新妇,在她身边也能照顾一二。沈无虞难得高兴,又听小雅说,“姑娘猜猜,我今日在沈府见到了何人?太子妃!本来还担心回去要如何应对大夫人,结果太子妃一回来,大夫人欣喜得哪还顾得上找咱的茬子?”

    沈秋娥腹中的孩子已有六月大,皇后特意派遣经验老成的嬷嬷在东宫陪护。经过上回太子的打骂,沈崇心疼女儿,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对太子也有诸多怨言。

    柳贵妃想拉江玮下位,如今却又主动出面装好替太子求情……沈无虞揉了揉额角,难道她快部署好了?

    皇帝年过半百,前两年也未听说有什么病痛。现在虽是岁寒缘故病倒,小病小痛的,但若说有柳贵妃动了些手脚,也并非没有可能……

    太子正在是非的风头上,此时是重创他的最好时机。而皇帝又想给太子重立威信,对柳贵妃而言,拖得越久则越不利。

    想夺权,手里就要有兵权。自蒋氏一族败落之后,他们手里的兵权无疑落到皇帝手上。再加之骠骑府、车骑府等兵营,都握在太子手中。

    太子江玮是柳贵妃嫡姐所出,而柳贵妃却是庶女,柳家只会支持太子,而不会支持她的儿子江申。所以柳氏唯一的路便是造反夺权,却又得把事情做得好看,所以才对太子多加拉拢。

    沈无虞抬眼望着窗外漫天飞雪,隐隐觉得,长安就要变天了。而凭着沈崇与太子,与宣王的关系,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沈崇把她嫁给宣王的目的,是要拿她做棋子。无论江丞意最后兵胜还是兵败,只要她在,她都是沈崇手里的棋。既然如此,自己一定要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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