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虞一直觉得,如今她与江丞意这种客气疏离的情形,还得再持续一年多。毕竟她从未想过,像江丞意这样的人竟还会向她低头,一低便是低了两月。

    直到除夕夜,外头雪地里放着噼里啪啦的爆竹。暖屋中八仙桌的屠苏酒边,他已经饮下肚许多盏,盯着她,目光如鹰隼:“沈无虞,你到底要疏离我到几时?”

    见她不吭声,江丞意又腾得一下起身,不知从哪里摸来一只匕首塞在她掌心里,“是不是要我的命?你若真想要,就一刀刺过来。”

    人都是有脾气的,更何况被沈无虞冷待了这么多时日。江丞意知道她心里有气,所以一直顺着她,怕她不喜,闺中之事也都是他来取悦,不去碰她。

    但即便到了年关,沈无虞也不肯同他多说话,江丞意几乎看不到盼头。

    沈无虞本在作陪他饮屠苏酒,两人之间相对无言。可不知怎地,他忽然就来了气,强硬拉着她站起,转眼之间,手被紧紧包住,里头攥了只锋利的匕首。

    她愣了愣,默不作声,倒也没刺。

    江丞意狭长双目眯起,“怎么?下不了手了?”

    “妾不敢。”沈无虞淡淡扫过掌心里的匕首,将它抛在了桌上,心下觉得他大概是疯了。但下一刻,他大臂一伸,将人又揽在怀中。沈无虞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听到他笑了声,开始自说自话,

    “我便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可是你要冷落我到几时呢?若是你过不了心里的坎,就使劲打我骂我,会不会好受些?”

    闻言怔神,茫茫中沈无虞想起,这样的话,她爹跟胡氏也曾说过。她娘为了棉衣吃食,跪了一个寒冬才消去胡氏心里的气。因此听到江丞意这番话,她心下只剩感慨,感慨之余,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臂。

    又是这样。江丞意恼火地握住她的肩膀,双目紧盯,“沈无虞,你到底想要什么?”

    “妾不想待在王府了,求殿下放一条生路。”

    江丞意想起那三年的约定,没好气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可以。”

    她默了默,“可是一年太久了,妾还想早些走。”

    江丞意可算听明白了到底想要什么。他的脸色铁青,变得很难看,是沈无虞从未见过的难看。

    他突然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用避子汤吗?你既愿意同我亲近,又不想要孩子,我一直想你失子心痛,才睁只眼闭只眼。可你竟厌恶我到这种地步吗?到底是为何?明明我们先前都好好的,你在意过我的。”

    不想被卷入朝堂皇权的争端,不愿将自身置于险地,不愿做人手里的刀刃,这些都可以时候是她选择离开他的缘由。

    还有一点是曾被他的话伤到,如今没那么喜欢他了,这是她羞于情面不会说出口的。

    沈无虞回视他,道:“殿下心有青云志,来日要走的路和妾不是同一条。”

    听完后江丞意觉得好笑,“那你要走什么路?跟我和离后,你还要去嫁谁?你爹又能允你去嫁谁?”

    “妾要走,自然便不会留在长安,洛州、汴州……哪儿都能去。”沈无虞淡淡笑了笑,“若无人,也自可不嫁,只想平平静静过日子。”

    “平平静静?”江丞意咀嚼这四个字,抬眼看她,“所以说到底,你还是不喜欢我,是么?”

    沈无虞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复杂想了一通却是无果,终于“嗯”了一声。

    他一怔,忽然冷笑自嘲,“原来你骗了我这么久。这些时日你虽冷淡,对我却偶尔也关怀,竟让我以为你心里还是有我。”江丞意越说越说不下去,仿佛有密密麻麻的虫蚁在血肉上啃噬,最后在这一年的除夕新夜,气得摔门而去。

    屋外爆竹声贯耳,除旧年开新岁。八仙桌上仍摆着两盏屠苏酒,橙黄的浅水荡着烛火光,沈无虞握起瓷盏抿下一口,却不觉有多好喝。

    除夕夜是要守岁的,往年的新夜她是在阿娘的小院里,和一干人围在一起说闹到子时。而去年刚嫁到王府,守岁就格外冷清,她和小雅两人弄了点吃食,也是在这暖和的屋子里守着。

    今年,还是如此。

    沈无虞本来坐在窗前案上,夜深一点守着守着便犯起困来,双眸缓缓阖上。案桌上明黄烛火徐徐燃着,她的怀里还抱着一只微热的汤婆子,意识朦胧间,身子仿佛被一阵强劲的力道托起。

    那个怀抱有些冰凉,甚至沾着外头未干的雪痕,激得沈无虞浑身一哆嗦。不知是不是饮了不少屠苏酒的缘故,她缓缓睁开眼,昏黄模糊的视线中竟出现了阿娘的模样。

    沈无虞想起小时候守夜睡着,段氏也是这样抱她回榻的,气息虚浮却喃喃低唤了声“阿娘”。无数的光影重叠在一起,她似乎看见段氏那张徐娘半老的脸渐渐变得年轻。

    “阿娘。”她躺在床榻上又唤了一声,江丞意的声音忽然出来,清清冷冷的,好似还带了些不满,顺手捏住她的下颌,“你看看我是谁。”

    昏黄视线中的光影忽而又散开,重聚成一个年轻俊气的男子面貌。沈无虞显然愣了一下,顿时酒意散了不少,“殿下?”

    他“嗯”了一声,眉头微蹙,“你守岁怎这么不见诚心?时辰未到便先睡下了?”

    “……”

    无人应答。江丞意不满地看着榻上如烂泥般躺着的人儿,先前的怒气虽还在胸膛口,对着个睁起茫然双眸看他的人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罢了,岁他守。即便是再大的气,江丞意走到夜下雪地里举目四望后发觉,所见不过苍茫茫银白雪夜,庄肃华重的屋檐楼阁,而自己想待的地方却仅仅只要一个她。

    ……

    除夕过后迎神、上元,又到春社日,冬去春来,檐上积雪消融化了水。

    沈无虞本以为继那日挑明话后,江丞意不会再想理她了。但是没有想到,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经常送滕花木匣子,里头是精致的首饰。只是他面上没什么神情,看着她好像欠了自己债一样。

    “避子汤你别再用了,既然不情愿,我倒也不至于强人所难。”

    他没好脸色道。

    两人的关系变得有稍许微妙,她觉得江丞意像是恼她了,又好像没恼。虽然常常没什么好脸色,但每天夜里还是会跟她同睡一张榻。虽然不会要她去做房中事,但每晚得搂着睡下。

    入春后多雨水,又赶上潍州泛洪。前两年梅雨时节别地也泛过一次洪水,当时是由太子全权处理,赈济灾民围洪筑坝,做得周全妥当,赢得朝中赞声连连。

    皇帝正忧心该如何挽救太子的处境,正逢潍州一事撞上,立即便将这事派遣太子去做,以在朝臣心中有将功赎罪之效。

    四月始伊,沈秋娥在东宫诞下一子,时逢潍州水患,在此风头上不易操办,皇后便将庆宴延了期。整个沈府都在为这桩喜事高兴,沈无虞便趁她们无暇顾及自己,回府看望段氏。

    回春后,段氏的身子明显好了不少,偶尔自己会在暖日下晒晒。沈无虞来到院子的时候,阿娘正坐在石椅边赏花,一旁相陪说话的是侍女喜鹊。

    “辅同他父亲上朝去了,自从升了大理司直,他啊没有一日是不忙的。”段氏笑笑,脸上忽而又浮出愁色,“可辅越是争气,大夫人便越是看他不顺。你阿嫂又是她那边的人,丁点消息都是通着的。”

    “她可曾为难阿娘了?”

    段氏撇撇嘴,“这几日正为她女儿诞下皇长孙高兴着呢,一时半会哪能有搭理我这头的心思?娘的身子你也是知道的,即便她不动手,恐怕也是个不能熬的。尤其是这年冬,娘总觉得耗去了大半的心力……”说罢,段氏眉头蹙了蹙,捂着白帕咳了几声。

    “阿娘莫要胡说!”沈无虞一急,忙道:“大夫说了,阿娘那只是寒疾,回春就会大好!如今阿娘不也能下地走动了吗?”

    段氏拿眼瞧她,只是温和笑了笑,“行医之人,自然不能把话说死。这寒疾在娘身子里是落了根的,每年入冬便要闹一次。娘身子本就病弱,如何能受得了这种折腾?我的身子我自是知道,如今娘把话跟你说开,就是怕有朝一日若娘不在了,你可要看开些。这辈子有你与辅二人,娘已是知足,天命不久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沈无虞听着,鼻尖忽然一酸,喉咙里卡不出话来。

    “傻孩子,有朝一日娘若是走了,你更要事事为自己盘算。像你父亲,在他眼中只有他那妻儿,他若不顾父女情分,你也不必顾那伦常,可明白?”

    沈无虞点点头,眼底却不由微湿起红。她知道阿娘虽曾爱过自己的郎君,却一向看得清。可正因为看得清,才将这苦果硬啃了二三十年。

    直到数年后发生的一桩桩事,沈无虞才知道原来当年春日花绒下,阿娘或多或少都料到了来日的会有情形。但不肯定的事她却不能跟女儿明说,心下多少期望这一日不会有,自己的一切都是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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