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事情涉及到已经去世的周夫人, 周大人便没让阿箬继续说下去,他让若月馆和杨家与齐家的人先回去等结果,把一行人送走后, 周大人再转身回来看向阿箬。
阿箬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她没有品茶的本事, 喝不出茶水的好赖,止渴后放下杯子, 才问“周大人, 你与令夫人成亲之后, 她可有过性情大变?”
周大人在听到阿箬此言, 脸色顿时青黑, 周大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阿箬看了许久,多问了一句“姑娘当真是玄术师?”
“你早有见识。”阿箬的手指轻轻划了一下自己的脸,周大人才深吸一口气, 回答道“我与夫人相识已久, 她一直都是活泼爱笑的性子, 除了失忆那段时间, 不曾变过。”
周大人平日公务繁忙, 也未必日日归家, 那时忙得焦头烂额,一回家自家夫人却生了病, 说忘记了许多事, 他便被困在这堆乱事之中, 一直不曾真正跳出局外来看。
方才阿箬说, 恐怕银仙儿醒来也会忘记许多事情, 却将他点醒, 这才让他把其他人送走,只留了阿箬与寒熄在待客堂内。
周大人是白月城的知府,他的第一任夫人原本是京里人。他在京中任职,于朝中直言不讳得罪了权贵,那段时间处处受气,夫人病逝后他更是一蹶不振被人钻了空子,险些丧命。
原先的岳丈在皇帝面前为他美言,说是贬他的官职,实际上却让他上任了白月城的知府,顶了这个人人羡慕的肥缺。要知道白月城中出举人文官无数,日后他们从白月城中考出去便都是周大人管辖内的子民,也都会变成周大人的人脉。
周大人为了不辜负原岳丈的信任,上任后为了做好差事,将白月城历年来所有能翻无断的大小案件全都翻了一遍。有些他记忆深刻,是因为这近百年来,有几次无头无脑也无结果的官司,却都是同一种类型的。
有人失忆,有人发疯,因此伤人,因此丧命。
可那些都已经是很久之前记录在案的官司,那些失忆发疯的有男有女,最后的结果多半是害了自己,没有谁想通了便要好好活下去的。官司来得快,尚未有个结果,嫌疑人便没了,于是这些案件也成了不被以往官员重视的无头案。
现在想想,周大人惊觉周夫人在死之前,也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失忆到发疯的阶段,与他看见案卷中记录的那些人相同。
联系起阿箬称她自己是玄术师,擅长捉鬼降妖的,他也不禁怀疑,这白月城中是否真的有那夺人心智,乱人神魂的妖了。
“方才姑娘说,银仙儿醒来会失忆,那杨家小姐呢?她也会失忆吗?”周大人还没摸懂这失忆与否的关键。
阿箬摇了摇头,索性四下无人,且上一个遇见此事儿的正是周大人,他亲身经历过,应当更能相信她的话。于是阿箬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道“我怀疑,周夫人与银仙儿,都被人换了魂。”
“换魂?!”周大人虽早有猜测,可心中还是没忍住咯噔一下,四周忽而冷了下来。
“天地之间漂浮了许多灵,寻常人看不见,但脱离了身躯的魂魄可以碰到。魂魄,属于人的灵,两种不同介质的灵相碰便会出现缝隙,这种缝隙在魂魄回归体内后产生的影响多种多样。”阿箬举例“大病一场后魂魄离体,本应死去的人再度复活便会出现痴傻、失忆等症状。”
这例子也寻常,许多人家的老人小孩儿病好了身体无碍,但脑子多半受损,实则也不是脑子受损,而是魂魄出现了裂缝。
“你是说,我夫人也是被换魂后,魂魄受损所以才会不认得我?”周大人问完,一怔,有觉得不对,紧接着便听见阿箬道“不,失忆后性情大变的周夫人,已经不是大人原先的妻子了。”
“如果按照大人所言,可能最初与周大人相恋之人,便是促成这一切的元凶。”阿箬道“周大人与周夫人日夜相对,是夫妻,如若你都没看穿她在这些年来有任何变化,那只能说明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与谁换过魂。”
周大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他压低声音问“你有何证据证明,我夫人是主动换魂的那个,而非被迫被换?”
“因为魂魄一旦离体,躯体成了死肉,很快就会腐烂,因不存在另一具无魂的尸身,那便只有魂魄交换这一种解释。”阿箬道“将两个人的魂魄互换,非自愿的那个随着时间寻回自己的记忆和原来的身份,便会崩溃、吵闹,是世人眼中俗称的发疯。另一个安安静静,伪装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不是元凶还能是谁?”
周大人再度沉默了起来。
周夫人死前的确“发疯”过一段时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银仙儿,而真正的银仙儿却在若月馆中挂起了红牌,做起了皮肉生意,她们俩若真换了魂,很难叫人不相信,银仙儿是作祟的那个。
“我亲眼所见,银仙儿与杨小姐离开,是银仙儿开的口。去城外乱葬岗这一路其实有许多地方足够隐秘,便拿那一片废旧的老城房子来说,里面弯弯绕绕如同迷宫,不会有人发现她们,可她们还是出了城,这便说明唯有在那里,才能实行魂魄交换的仪式。”阿箬道“周大人若想弄清楚事情的始末,不如配合我演一出戏。”
“你要如何做?”周大人还有些犹豫。
阿箬道“先等杨家那边的动静,如若我没猜错,她应该会主动找我的麻烦。”
阿箬口中的她,是如今的杨姝。
换魂一事,只有周大人一人知道,他也不会将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到处传扬,可仅凭阿箬的三言两语就要让他相信对方,放了对方,他也不会那么愚蠢。
阿箬瞧出了他的顾虑,主动道“周大人若不嫌麻烦,我也可住在衙门配合。”
最终阿箬没住在衙门,却是住进了周大人的府上。周大人不能完全信得过她,可要一对年轻的男女将衙门当成客栈也实在不合规矩,也就只有将他们安排进了周府的客房,让府中家丁盯紧些。
杨家那边当天晚上便传来了消息,杨公子半夜策马于街市,眉头紧锁,满脸愤懑地要往周府冲,被周府管家拦下后,他便嚷嚷着“我要见姑父!”
周夫人虽亡,但周大人仍是杨公子的姑父,管家不敢太为难他,只能将他请入书房,再将已经睡下的周大人叫起床。
周大人披上外衣入了书房,见到杨联没形象地架着脚,不悦地皱眉,问他“你这么晚来做什么?”
杨联在周大人面前还是较为规矩的,他起身道“姑父,爹娘叫我来传话,妹妹已经醒了,且把事情经过告知,今日被抓进衙门的那两个人可没放走吧?”
“没有。”周大人蹙眉“姝儿醒了?可有大碍?”
“妹妹无事,只是胆小哭了许久。她说她与银仙儿离开是自愿的,二人并不打算出城,可有个妖道买通了若月馆中的轿夫将她们带出城,要绑了她们炼丹。”杨联气恼道“她说那妖道便是今日被抓去衙门的姑娘模样,十几岁的青衣绿裙,有些能耐。妖道原先答应轿夫的银钱后来也没给,还杀了那几个人,银仙儿与妹妹奋力反抗,却被那妖道迷晕了。”
周大人的眉头越皱越深“然后呢?”
“后来妹妹就不知情了,她醒来就在家中,还问我们银仙儿如何,唉!谁知道那妖女要做什么?竟还跑到衙门故弄玄虚,她撒了这么个谎,害了几条人命,姑父你可千万不能放过她!”杨联说着,想起来就气。
他今日还险些以为银仙儿是妖呢,现在想想,他与仙儿在一起也未被□□气,身体一直很好,除了费了些钱财,也没受多大影响。
都说人受了刺激后性情会大改,银仙儿与他在一起前,听说若月馆的馆主还打骂过她,所以她不再藏拙,挂红牌接客,想为自己挣赎身的钱也未尝不可。
杨联是个酒囊饭袋,周大人一直不大看得上他,戳穿他话中漏洞“你说姝儿是自愿跟着银仙儿走的?她一个大家闺秀,向来不出门,更不认得银仙儿,为何要跟她一个琴妓走?”
杨联脸上一红,只得老实道“我七夕在画舫一掷千金被爹娘知道,当着银仙儿的面抓回府了,她担心我出事,这才特地找妹妹问话。”
想起此事,周大人又气恼,便道“这都是姝儿原话?那妖道抓她们炼丹,又为何放过她们,她一概不知了?”
“妹妹只顾着哭,问再多也说不知道了,爹娘也心疼得紧,这才让我深夜传话,明个儿姑父自个儿去杨府看一看妹妹便知,她的确被吓得不轻,也就别再传她来衙门问话了。”杨联对自己的妹妹还是有些心疼的,两句软话一说,得了周大人首肯,他这才准备离开。
离去前,杨联特地道“那一男一女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好人,姑父你可千万不能放过他们啊!”
周大人敷衍着杨联,等他走了,周大人也没了困意,在书房待了一夜,次日天微微亮还是去找阿箬了。
杨姝醒了,齐家也松了口气。
杨姝毕竟是个姑娘家,与银仙儿那等女人还有几个轿夫一道出了城,轿夫死了,两个女子身上都是血,也不知多少闲言碎语会顺风传到杨姝的耳里,齐宇林一早便买了一些药品补品上杨府拜访。
杨老爷杨夫人知晓在找杨姝这件事上,齐宇林是出人又出力,足足几十个时辰没休息过,他们早将齐宇林当做自家半个儿子看待,齐宇林一来,便让人领着他去杨姝住处。
短短三日时间,杨姝便瘦了不少。
杨姝的屋前种了许多小花小草,这个季节花开得正好,能引来许多野猫。齐宇林入院时,便见一只黑猫在围墙上伸懒腰,被丫鬟赶走,一下跳到了他的脚边吓了他一跳。
“哎呀,齐公子,对不住!这猫一大早就在这里叫,小姐还需静养,我便想把它赶走,没想到吓着您了。”丫鬟连忙致歉。
齐宇林摆手也不在意这些,问了几句杨姝的身体情况,得知她昨夜哭了一宿,现下还没睡,便心疼得紧。
还未推开房门,齐宇林便闻到了一股药味儿,杨姝是最怕苦的,齐宇林叹了口气,心想应当再带一包蜜饯来。
此刻杨姝就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碗苦涩的药,撇嘴不想喝,在见到齐宇林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顿时挂了泪,她扁着嘴,低声唤了句“子期哥……”
她声音沙哑,叫齐宇林担忧又难受。
齐宇林还顾忌着男女大防,不敢走得太近,只站在屏风旁望着杨姝,不再提让她难受的事情,也不管三日前她跟着银仙儿离开城是为了什么,只说等她身体养好了,要带她去哪儿玩儿,去吃什么。
杨姝好不容易展露笑颜了,齐宇林才将捏紧的手松开。
“其实我、我看到杀人凶手了。”杨姝笑过,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药碗放下,对齐宇林道“她是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姑娘,会一些奇门玄法,我与银仙儿都是着了她的道,她还恐吓我,说要将我练成仙丹。”
齐宇林一怔,顿时想到了阿箬“你可确定真的看清楚,是个姑娘要害你?”
“我确定!她放了迷香,我晕倒了,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她居然放过了我,后来想想,会不会是她本就会那些奇门玄法,故而看见了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吓得逃了。”杨姝说着,又开始抹泪“子期哥,我好害怕,你、你能不能过来抱抱我?”
“姝儿……”齐宇林的心跳加剧,他与杨姝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二人说好了一切情动皆等来年大婚之后,所以他甚至都没牵过杨姝几回手,这回却允许他抱着了。
齐宇林有些心动,但更多的是对杨姝的心疼,他朝她跨去几步,鼻息间闻到的除了药味儿,还有女儿家闺房的淡淡香味儿,可他最终也只是伸手揉了揉杨姝的头顶,没敢越了分寸。
“姝儿别怕,你已经回家了,我会守着你的,不会再让你遇上危险。”齐宇林许诺。
杨姝勉强一笑“好,那……我能不能不喝药?这个药太苦了。”
“乖乖喝药,身体才能好啊。”齐宇林笑问她“你难道不想亲自去吃文南街的烧花鸭了?”
“要吃的!”杨姝咬着下唇,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当真很乖。
在杨姝那儿待了没多久,齐宇林便去见了杨家夫妇,又与他们说了杨姝告诉他的话,杨家夫妇道“昨夜姝儿醒来便告诉我们了,联儿连夜赶去了周府,已经把此事告知了周大人,想来那妖女也逃不掉。”
“是吗?”齐宇林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惊讶“姝儿经此一事,胆子大了许多。”
“还是像以前一样小,说不到两句就要哭,唉,子期,你是个好孩子,你的真心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姝儿若想走出来,恐怕还得你好生安慰啊。”杨夫人抓着齐宇林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几句。
“伯母放心,我会照顾好姝儿,一生一世。”齐宇林言罢,双手攥紧。
他有样东西,前两日便想交给杨姝了。可当时周夫人跳湖身亡,后来他带着烧花鸭登门,见杨姝哭红了眼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又开不了口,再然后便是杨姝也遇事了。
经此一事,齐宇林更知世事无常,他不能阻拦意外降临,就要趁早表露情谊。
齐宇林捂了一下心口,他的怀里藏着一本书,他找了许多年,好不容易在前段时间失而复得。那是他与杨姝初次见面,在书斋里共读一本的诗词集。
当时书斋道此书不外卖亦不外借,齐宇林才与杨姝一左一右地坐在书桌前,花了几个时辰读完了一整本。后来书斋的主人缺钱,还是将书斋中大部分的藏品卖了,其中便有这本书,齐宇林当时想买也是来不及,便想去寻买主。
他花了高价,将他与杨姝初次相会的书买了回来,本就是想赠与杨姝的。
他虽许诺等杨姝身体好了要带她去吃喝玩乐,姝儿也笑了,但那都是强颜欢笑,齐宇林想,或许他此时把书送出去,杨姝就能真正开心地笑一笑。
她要知道,他齐宇林从不在意外面的流言蜚语,他只在意一个杨姝。
齐宇林与杨家夫妇告辞后本应回家,却还是越过长亭绕路,又转回了杨姝的小院外。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杨姝,脚步越来越快,甚至能看见杨姝小院外围墙上挂下的一排凌霄花。
一声尖利的猫叫声传来,紧接着一只黑猫窜到了齐宇林的跟前,黑猫见到齐宇林,撒娇似的蹭了蹭他的鞋面。
院内传来杨姝的声音,她还是很胆小,声音柔柔的,软软糯糯、心有余悸道“水兰,你与管家说,让他处理一下府上的野猫吧,方才那只黑猫吓了我一跳。”
“是,小姐。”水兰是杨姝的贴身丫鬟,才出院落正碰上站在外面的齐宇林。
“呀,齐公子,您还未回去?特地来找小姐吗?”水兰笑问。
齐宇林愣了愣,他弯腰抱起了脚边的黑猫,对水兰道“姝儿身体不适,我不多打扰,临走前过来只为叮嘱水兰姑娘一句,下回姝儿喝药你要提前备好蜜饯,她怕苦。”
“是!”水兰知道齐宇林一贯爱护杨姝。
齐宇林又道“这猫打搅了姝儿休息,我将它带出去扔了,免得它再乱跑。”
“这可好,那就麻烦齐公子了。”水兰道谢。
齐宇林的手轻轻压在了黑猫的头顶,一张脸沉沉的“不麻烦。”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
水兰看着齐宇林的背影,心道齐公子这些日子为了小姐之事真是没休息好,方才脸色瞧上去苍白的,像是马上就能晕过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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