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山中混乱, 阿箬忙着对付妖,还要顾忌这些突然出现的蛇群,她喊了一声隋云旨对方没有应声, 心便立刻沉入湖底,发着闷。
猎云怕雨水也怕火, 看见蛇群后就连能以蛇为食的海东青都不禁惧怕退却, 何况曾在这些蛇群上栽过跟头的阿箬。
见蛇,难免让她想起曾在隋家城主府里发生的事,那被无数条蛇包裹的蛇坑中,寒熄还只是散落在窟中各处的白骨。那是阿箬少有几次遇上麻烦,因为隋城主的手下抓住了她的竹篓, 寒熄的骨头被蛇群掩埋, 她又种了毒,只能忍着疼反抗。
如今,这些蛇又来了, 却是隋云旨召唤而来的。
阿箬咬着下唇,几张降妖的符咒扔出去后, 结界外覆盖的藤蔓果然收敛了许多, 大火在雨水中燃烧,将两座木屋上方都照得通红。即便是白日,天也是灰蒙蒙的,茂密的树木坍下一大片, 打乱了林间阵法, 也破了一些结界。
阿箬又叫了一声隋云旨,仍旧得不到对方的回答。
下唇通红, 阿箬眉心紧蹙, 心中忽而起了念头, 疑惑为何云峥还没上来?即便山上落下了许多山石草木,也不至于如此阻碍他的脚步,能和她一起降服虎妖又在秋风峡中住了几百年的人,不该畏惧这两只妖才是。
秋风峡中,处处透露着古怪,但云峥身上有太多的灵,那些灵几乎组成了他的魂魄,且他的气息干净,加上对方又是她年幼时短暂遇见过的伙伴,故而阿箬不疑有他。
现下……那些不和谐的地方才慢慢爬上了她的心头。
为何她才入秋风峡的那一日在船上小憩,会那么清晰地梦见了云峥,对云峥提起的过往,甚至连当天对方身上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也都记得。现下回想,那些记忆真的是她所经历过的吗?有些她记得,但有些她确实忘记了,却被与年幼记忆中相似的画面所覆盖,编织成了另一幅模样,才让她更加相信云峥未曾不安好心。
如今想来,云峥能与这么多妖在秋风峡中周旋,手上却连一点儿血腥气也没有,未免太干净了些。
虎妖是阿箬的降妖符咒所杀,他只是用法术封锁了虎妖的心魄避免迷毒四散,那条妖的命算不到云峥的头上。
那过去呢?
过去几百年,秋风峡中从来没死过妖吗?隋云旨才来短短几个月,就险些死在了这儿,那些妖又是谁杀的?他如何能在群妖环伺中独善其身,修他的仙道?
纷杂的思绪冲入阿箬的大脑,可她来不及去思考其背后原因,因为藤蔓离开了结界,沿着地面和群蛇一并朝她过来,而那被玄鸟吐出的火球,也在沙石中滚下,积少成多,越来越大,正朝她面门冲过来。
护着阿箬的结界,是寒熄所设,阿箬手中的结印不敢散开,她还需护着隋云旨。
人在脆弱的时候,难免被一些奇异力量趁虚而入,隋云旨是为她入了秋风峡,便不该因她死在这儿。
火球直冲过来时,阿箬心下一紧,她惯性地伸出一只手去抓寒熄,左手悬空比着结印颤抖,右手却在身侧摸了个空。
不待她回头去寻人,便察觉到身后传来的一阵风,那风中带着丝丝幽冷的花香,是寒熄身上的味道。
就在火球撞上结界前的一刹那,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骤雨成水滴或水柱悬于空中,猎云的姿势诡异扭曲,是振臂一挥的动作,那十几团比人还高的火球中心是一团强大的妖气,所以它即便遇上了雨水也不会熄灭,而那些蠕动而来的蛇与藤蔓交错,密密麻麻,漆黑恶心。
阿箬的呼吸停了一瞬,她双目睁圆,左手维持结印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不必回头也知道,寒熄就在她的身后。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后方搂住了阿箬的腰,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了阿箬比结印的左手上,冰凉的触感让她一瞬清醒了起来,眼睛眨了几下才发现,原来不是时间静止,而是被无限放慢。
风声、雨水、危机,本是一眨眼就到来的事,似乎需要十几个时辰才会冲到她的眼前。
阿箬看不见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额心处的金光将那一小块皮肤都照得几乎透明,如玉脂般发着淡淡的光泽。
寒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的嗓音有些低,好似忍耐着不适,轻声道:“现在你能看清,哪个离你更近了。”
第一危机是玄鸟的火球,破火球中心凝聚的妖气,火光自然会散开。再是那些钻地而出的藤蔓,寻找到藤蔓的根源处切断,剩下的就是一些干枯的残枝。最后……才是那些被隋云旨的妖气引来的蛇群。
阿箬无法控制蛇群,但她能控制住意识凌乱的隋云旨。
此刻,她有充分的时间去一一解决这些事。
阿箬没想那么多,她松开了左手的结印,双手合十,画出符咒一个个送入了那十几个从各方冲来的火球中,符文燃烧,内火与外火相冲,妖气散去,以极其缓慢的方式迸裂开来。
她走出了寒熄的结界,于蛇群之中奔跑,青绿的身影往山巅而去,这么长时间才有两个相距极近的水滴融合,那些雨水触碰到她的身上水纹晕开的速度都极慢。
爬过蛇群,阿箬看到了那两只连在一起的妖。
玄鸟身形巨大,阿箬画符塞进了它的嘴里,玄鸟爪下所踩的,便是那树妖的根,几张火符燃烧根源,做完这些后,她再回到了木屋。
双掌互击,清脆的两声响起,结界撤下,阿箬推门而入,便见隋云旨躺在床上,蛇尾因疼痛而扭曲,他张开嘴剧烈地喘息,瞳孔收缩成细线,倒映出窗外的一切。
他是不动的,阿箬却能看见,那些沿着床幔周围漂浮的灵,每一点淡淡的绿光都散发着如雾气一般的瘴,正是这些扰乱了隋云旨的意识。
瘴,不可更改记忆,却能放大记忆中的痛点与细节,模糊部分真相,从而转变人的想法。
清除了那些灵,阿箬才离开木屋,重新设下结界,再朝寒熄跑过去。
她跑的速度很快,脚下踩着柔软的蛇群,墨绿色的裙摆染了泥污,与半山腰断节处结界内的寒熄不同,他只身立于那里,干净得不染纤尘,身后是朦胧的群山雾霭,还有两株青翠的松。
阿箬奔向他,像是在奔向她的世界。
她冲到了寒熄跟前,双臂张开,轻松地撞入了他的怀里,撞得寒熄退了小半步才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扶稳,还柔声安慰:“别急。”
阿箬气喘吁吁,脸颊薄红,她嗯了一声,朝寒熄笑一笑,再转身面对那些已经被破坏的危机。
松针上的水珠坠落,刹那暴雨的响声伴随着嘈杂声传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却什么都改变了。
结界之外,数十个火球悉数迸开,如烟火绽放,一粒粒坠入山下,藤蔓根源燃烧起的大火缠上了玄鸟的羽翼,一声妖鸣尚未发出,玄鸟便将阿箬的符咒吞了下去,腹中燃烧,不过几息便从内到外化作灰烟。
大火之下,群蛇失控地四窜,顺着结界边缘漫无目的地躲避。
木屋中的隋云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猛然从床上坐起,就连受伤的那只眼也勉强睁开了,再朝窗外瞧去,淅沥沥的大雨落在结界上。那结界他不陌生,初入天际岭,纷飞的大雪中,他便是跟在那如琉璃罩一般的结界里,跟在了阿箬的身后。
蛇群散得很快,隋云旨却在这木屋内待不下去,他起身想出去,可双腿还未化形只能扑到地上朝门口游爬而去。
“隋云旨!”阿箬瞧见了木门后的人影,皱着眉心道:“回去!”
阿箬一声惊醒了隋云旨,他如今这幅模样,出去也只会给阿箬姑娘添乱。木门只开了一条缝隙,他能在缝隙里见到那青绿身影于暴雨中施展,狂风吹不入她的结界,却有一股风扬起了她的裙摆。
隋云旨眼中的阿箬在这一刹变得清晰了起来,她身上的每一个泥污雨点都在裙摆飞扬中化成了一股风。而她额前发丝从中被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金光夺目,连带着她整个人都从内散发出一层淡金色的光辉。
心跳加速,隋云旨震颤,那样的阿箬他从未见过,好像在她的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使出来。而被她护在身后的寒熄,却于这金光中显得朦胧模糊,宛若一股月白云烟,随时都会消散似的。
从玄鸟和树妖的出现,到它们死去,也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
隋云旨退回木屋,阿箬才松了口气,她看向角落里还有来不及逃走的蛇影,慢慢转身,一步步走到半山腰外的松树旁,再朝山下看去。
骤雨中的云峥身影也模糊了许多,他还站在方才戏鱼之处,双眼沉沉地望向阿箬这边,与阿箬对上视线的刹那,才将眼中的惊艳和诧异收回。
阿箬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
没有妖作祟,山体又滑了两堆泥石下来便算安全了,猎云飞去了木屋与隋云旨作伴,阿箬收回结界,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冷冷地盯着云峥。
对方竟还朝她露出一抹笑,有些无奈。
就在阿箬潜心对付妖的过程中,那漂浮于光明山中的仙气又隐匿了起来,寻不到一丝痕迹。
经过一场雨,山间的不死花落了大半,将这翠山中的一抹异色都给洗去了。云峥没上山回去自己的木屋,他就站在山下几块零散的石头间,那石头立于水上,水流穿过石缝,带走了许多不死花的花瓣。
阿箬走到云峥身后时,天上的雨已经停了。
水流冲走了大部分不死花,也溅湿了云峥的衣摆,他背对着阿箬抬头看了一眼几乎被毁的半座山,抿嘴后再垂眸:“真厉害啊,阿妹。”
在云峥看来,阿箬几乎是一瞬便解决了所有难题,却不知在那一瞬中,阿箬行了多少步。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紧了些,她回头朝寒熄看去一眼,她知道这些都是寒熄做的,他是神明,于他而言这凡间的一切都很脆弱易变,想要更改,也不过是弹指之间。
云峥有一句话说得对,寒熄不需要她保护……至少如今的寒熄已经不需要了。
不,或许从很久以前,他就不需要阿箬保护。从他幻化出身形开始,从他能将煊城客栈内的一株盆梅开满红花开始,从他能轻易停一场雨,刮一阵风开始……
阿箬的眉头也只皱了一瞬,舒展后朝云峥的背影望去,她问:“山间的瘴,是你放的?”
“唔,想要生存下去,难免需要些自保的本事,我不想与那些妖碰面,只好用其他方法去干扰它们。”云峥没有否认。
他是这秋风峡中的灵之化身,几百年前的因缘际会,也让他可以操纵秋风峡中的灵,只要秋风峡中的灵不消失,他也会一直活下去。
也正因为他可以操纵灵,才能用那些灵去修复隋云旨尾巴上的伤。
“为何要用瘴,去扰乱隋云旨的记忆?”阿箬停顿了一下,又问:“你想对付的不是隋云旨,是我吧?”
云峥看着一朵朵不死花随水流消失,又因阿箬的话微微出神,他没有立刻否认。
“所以我入秋风峡后的梦境,是否也被扰乱了?”阿箬问:“不可更改记忆,却能模糊记忆点,你在安亲王府想要推我下水,不是因为玩闹吧?后来安亲王女让你与我道歉,你也是不情不愿的吧?甚至接下来几日陪我玩,也想着各种方式寻我开心,看我笑话……云峥,你讨厌我吧?”
“不是!”这回云峥没沉住气,在阿箬一连串的疑问中回身,神色紧张凝重,纠结却笃定道:“我不讨厌你!我……”
他瞥了一眼阿箬身后的寒熄,后半句话,终是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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