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吓唬你, 让你知难而退。”云峥开口,又似自嘲地笑一笑:“但我与你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了。”
有风吹过来, 阿箬眨了一下眼,闻到了不死花苦涩的味道,也看见了云峥苦涩的笑。
“我与你的确相差甚远,实际上论能力来看,我远不及你。”阿箬道:“但论定力与决心,你远不及我。”
入秋风峡时阿箬就见识过云峥的本事, 他没有刻意藏拙, 但也绝不会拿出自己的全力来显摆,阿箬知晓她若和云峥单打独斗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还曾庆幸云峥至少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现在不是了,阿箬仍然庆幸,庆幸云峥并没想要她的命。
知难而退, 是为了护住那个岁雨寨人,他以为只要招来足够多的妖,让阿箬知晓秋风峡中的艰险,或许再赔上隋云旨的命,阿箬应当就会退缩, 暂且离开这里。对于云峥而言,隋云旨只是妖, 他这几百年见过太多妖,他对妖没什么同情心,秋风峡中妖的尸体遍地, 多一具也无妨。
可阿箬护住了隋云旨, 也看破了云峥的意图。
“你为何要护着他?”阿箬看向如湖泊般的深潭。
这是一处江水积洼, 被光明山环绕其中,但抬头去看,这里也像是一口深井,困住了一些人,眼前可见的,唯有头顶这一方天空。
云峥沉默了许久,他轻轻眨了一下眼,恰好又有不死花瓣落下,扫过他的发丝,叫他看上去像个世外高人,与世无争。
他道:“因为孤独……很可怕。”
孤独很可怕,孤独能让人发疯,云峥经历过,才会畏惧它。
三百多年前云峥因为饥饿浑身发软,失足跌进了青云江,顺着江水一路飘入秋风峡后,他便遇上了他所庆幸的机缘。那时世间万物借由寒熄的神力而复苏,云峥才能在江中抓住一线生机,他的魂魄本已经被江水冲散,却又被青云江和秋风峡中的灵给重新聚集了起来。
云峥等同于灵,却也不完全是灵,因他的魂魄与秋风峡和青云江息息相关,故而他的人生也被绑在了这一方世外天地之中,不得自由。
他是秋风峡的人,只要秋风峡中的灵还在,他就还在。云峥不能离开秋风峡,走是死,孤单地活着却也痛不欲生。
早些年的时候秋风峡中只有灵,偶尔有两个擅玄术者进来想借着秋风峡中的灵修行,却因秋风峡地势奇特,加之迷雾瘴林容易让人迷失自我,渐渐那些人就都不来了。没有人与他说话,他除了整天看看花草树木,看看飞禽走兽,便再无其他消遣。
偶尔有妖,云峥也与那些妖打过交道,不论妖的好坏,他只是想找个人与他说说话罢了。可那些妖见他一身灵气,不是畏惧就是心存歹念,云峥与他们相处还要提防随时丧命的可能,于是他便在这林中设了阵。
这些阵是为了防止那些妖逃出伤他的,云峥那段时间总会在有妖触动山中阵法或结界时而兴奋,他整理衣衫从小木屋中出来,而后在那些被困在阵法中的妖里选一个戾气没那么重的,问问当下,问问山外。
其中有一个妖很不同,是他遇见的所有妖中最有耐心去解答他的疑问的,不论云峥说什么,对方都会笑盈盈地告诉他。云峥想他与这妖应当能聊得来,他不介意与人分享秋风峡,他乐意有伙伴留在这里陪着他,于是他将那只妖放了出来,给他盖了房子,立在了自己小木屋的隔壁。
一日夜里,那妖潜入了云峥的房中,意图杀他。
云峥为灵化身,魂魄大补,可云峥也不是傻子,满山瘴林之中有那只妖的记忆,他知道那只妖是如何用善意迷惑他人再吞并他人的,他只是想尝试一个机会。
那只妖不想要这样的机会,云峥也没杀他,只是借用瘴林与阵法去混乱山林中其他妖的记忆,改变他们的情绪,影响他们,再将那只背叛了他信任的妖丢入妖群之中。
云峥的身上的确不沾一滴血,他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乃至妖也没一只死在他的手上,可他并不善良。
经历过饥荒灾年的人,很难保持对人全心信赖,从那之后,云峥不再求一个能与他说话的人,反正他每日坐在山中看看那些妖为了一些灵互相残杀似乎也挺有意思。
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那个人孤身闯入了秋风峡,在秋风峡各种迷雾瘴气中居然也能活下来。他看上去只是凡人一个,不高,很孱弱,云峥想他这样的人即便入了秋风峡,也会被群山中的妖给撕扯吃光的。
可那个人却活了下来,死了许多只妖,独独他走入了光明山,遍体鳞伤也不怕,因为很快他身体上的伤痕就会恢复,变成云峥最初见到的模样。
云峥对他有些好奇,便使阵法将他困住,他不会破阵,却无法死去。那个男人说他叫程胜,是岁雨寨人,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吃过人。
云峥当时便笑:“胡说八道,吃人哪儿会长生不老?除非你吃了神仙。”
程胜愣怔片刻,他回想起阿箬在得知那一锅羊汤的真相后发疯的模样,她杀了岁雨寨里的人,用一把刀逐个将他们砍死,可他们又再度活了过来,或许当时他们吃的的确不是人,是神仙。
可不论是什么,程胜都说他是不知情的,他与阿箬一样,以为那就是一碗肉汤。
他是岁雨寨中难得几个认得字的人,也与何桑学过几日药理,他处于岁雨寨的边缘,与岁雨寨中的人并不交熟,所有人与他都是点头之交,而他入岁雨寨也仅为了在乱世中自保。
岁雨寨因不吃人而聚,又因吃人而散,最终分崩离析,各奔东西。
程胜在岁雨寨中没有朋友,他不敢与看上去便很凶悍的屠夫交好,也不与那些情、欲生活不检点的人为伍。他浑浑噩噩地活着,既不想死,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何去何从,来到秋风峡完全是一场意外,是他走一步看一步的随遇而安。
程胜的一席话,叫云峥有些共鸣。
因为他也不知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既不想离开秋风峡就此死去,也不想孤单单地留在这处,终有一日被岁月磨去一切,枯萎成秋风峡中的一座山、一株树。
云峥见过人吃人,他流浪的十年内经历过许多苦难,程胜不是有意去杀人吃人的,他只是在旁人架起铁锅炖煮神明时闻到了肉香,厚着脸皮问了吴广寄一句,能不能给他也盛一碗。
那时岁雨寨知情的人都知道,这只会是他们吃的第一个人,所以他们并不吝啬一碗肉汤。
程胜道谢,捧着肉汤坐在角落,趁热喝下了肚,他连那里面煮得软烂的到底是什么肉也不知情,就这么吃得一滴不剩。但他以前有幸吃过羊肉,他知道,这不是羊汤。
寒熄之死怪不到程胜的头上,在那个情况去看,他的确是无辜的。
可隋云旨的话也有道理。
即便往年的程胜是无辜的,可如今的他也不无辜了,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将自己得来的一切归还,所以他躲了起来,他让云峥帮帮他,帮他将闯入秋风峡中的人赶走。
云峥也就答应他了,毕竟程胜是这三百多年来……第一个能陪在他身边与他说话的人了。
程胜读过书,认得字,有过与他一样灾荒逃亡的经历。他们都无处可去,他们的灵魂从某方面而言是契合的,云峥不愿改变现状,所以他答应了他。
阿箬不属于这里,阿箬身后跟着的寒熄,更不属于这。
云峥答应只帮程胜一次,撤下山间部分阵法,引来几只妖给阿箬添些麻烦。那两只妖是他唤来对付阿箬的,可他并不想伤害阿箬,但显然,知难而退这四个字,也不属于阿箬。
云峥想,只要阿箬走了,程胜留下来,一切就都没有改变,他们还如以往一样,可以连夜观星,畅所欲言,那接下来漫漫修仙之路,他并不孤独。
不曾拥有过,便不会不舍,不曾见过,便不会奢望。
秋风峡很美,不死花开四季,一年中三百天落雨,剩下的几十天放晴,偶有彩虹,飘雪时亦满山覆白。他就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着相同的日子,成了秋风峡中看似活着,却又不像活着的存在。
云峥不想再回到过去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刻了。
阿箬对云峥过去几百年的经历,并不在意,她只是有些气恼她居然还全心全意地去相信对方,信任他会带她找到隋云旨,会将岁雨寨的人交出来。
阿箬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那个人我会自己找出来,反正……你也赶不走我。”
云峥又是一抹苦笑挂上嘴角,他抬眸看向阿箬,见她势在必得的模样,仿佛能在她身上看见永不泯灭的光,与过去仅有几岁的小女孩儿一样。
当年安亲王府,云峥带着阿箬玩儿了几日,说起来,也是小丫头带着他去体味他从未有过的人生。
安亲王女很看重云峥,所以不让他出府,也不会让他碰府上任何危险的事。他的院子里有一颗桑树,那时的季节结了满树的桑果,紫红色地挂了满枝,云峥没爬过树,但阿箬是野着长大的,这些树枝难不倒她。
她当年指着桑树上最高那一枝桑果对他说:“我一定能摘下来。”时,与她今时说她会自己找到程胜时,一模一样。
云峥忽而笑了一下,他想这世上的确会有人,不论时间如何更迭,世事如何变化,纵使白云苍狗,她也如过去一般,一副耀眼的模样。
“那你便找吧。”云峥道:“我不帮你,也不去阻止你。”
“你阻止不了我。”阿箬蹙眉,云峥笑道:“那我就换一种说法,我不会再帮他了。”
“行,你还没算坏得彻底。”阿箬的目光上下瞥了云峥两眼,眉头未松开:“我这个人很少以德报怨,对隋云旨算一次,今日再算你一次。”
云峥立于水面石块上等她接下来的话。
阿箬道:“你说,修行先修心,你已入仙道,只要初心不改来日便能成仙。但经过这次我也看出来了,你将仙道排于自我之后,想要成仙,恐怕三万年远远不够,若再钻入死胡同,当心走错路。”
走错路这三个字,云峥也曾对阿箬说过,所以听到阿箬这样说他不禁哈哈笑出了声,那双眼弯成了月牙状,里面只装下了一个青绿色衣裙少女的身影。
云峥险些将眼泪给笑出来了,笑容似苦涩,这一笑却也畅快,将他短短时间内积郁于心中的纠结苦闷给释放了出来。
云峥的自我,是接受不了改变,忍受不了孤单,可要成仙的人将要面临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孤独。
阿箬也曾孤独过,三百多年,可她的身后有寒熄的白骨,她可以靠与白骨的对话撑下来。她将外界一切人或事摈除在外,除了与岁雨寨有关的,全都入不了她的眼,即便如此,阿箬也不曾真的只停在一个地方不悉时光来去,不见百态人间。
云峥帮阿箬找到了隋云旨,阿箬提醒他两句话,他们之间两清了。
其余的话也没什么好说的,阿箬牵着寒熄转身便要走。云峥抬袖擦去眼角的泪花,眼神盯着阿箬青绿色的背影,心口砰砰狂跳。
数年前那个在安亲王府随他玩儿了几日的小丫头又一次背对着他了,那时她牵着何桑与何时雨,如今她牵着寒熄,她的身边总有别的人。
“阿妹!”云峥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住了她:“其实还有一个方法,你替程胜留下来陪我,我把他交给你,任凭处置。”
阿箬身形一顿,她没转身,也没看见寒熄因云峥这句话回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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