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人证诸多, 可也架不住芸娘主动认罪,而顾风在芸娘说出这些话时除了眼皮子动一动,朝芸娘看去一眼, 也没其他反应了。
知府自然知晓王冲为人,又见芸娘稀里糊涂地就肯犯傻护着对方, 便是有心要为顾风打抱不平也无能为力。知府长久的沉默, 让厅堂外的人声更显得嘈杂刺耳。
顾风头顶上的伤口不断流血,便是何桑用药也止不住,一滴滴鲜红的血液从他的下颚划过, 何桑盯着顾风看了许久, 才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知府叹了口气,又问了芸娘几句,芸娘对自己打儿子的罪行供认不讳,非要把话往家事上说, 就怪周围的街坊领居多管闲事, 非要把他们自个儿家的小事闹上了公堂。
厅堂外的人越来越激动, 知府又道肃静, 这才朝浑身是血的顾风看去, 问了句:“顾风, 对顾李氏所说,你有何异议?”
“他能有什么异议?他是个哑巴。”王冲恶劣地笑出了声。
长久的安静下,突然一道声音打破必定的局面。
阿箬知道顾风是会开口说话的, 他的声音沙哑,却仍是少年的嗓音。知道顾风会说话的还有何桑, 昨夜顾风抱着苏妍到医馆时, 嘴里就一直念叨着什么。
知府问顾风, 顾风便答, 他说话时那双如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冲,道:“是王冲要杀我。”
顾风一开口,别说是堂内跪着的王冲与芸娘,便是厅堂外围观的人也都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芸娘傻了,王冲也身子一斜,倒地震惊:“你、你会说话?!”
顾风嘴里一直喃喃重复着:“是王冲要杀我、是王冲要杀我……”
“不不不,是我要打你,我是你娘,打打你怎么了?”芸娘见形式对王冲不利,连忙起身去推搡顾风,几巴掌落在顾风的脸上与身上,啪啪作响:“你这臭小子!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呢?你要是再敢乱说话,老娘出了这扇门就一刀解决了你!”
“顾李氏,公堂之上休得放肆!”知府一记眼神,便有官差来抓住芸娘的胳膊,将她押在地面上。
因为顾风突然开口说话,加上厅堂外的人证,此案判定为王冲蓄意杀人,关押受审,至于芸娘,因为是顾风的娘,而顾风也没有追究,此事便与芸娘无关了。
此案了结,众人也终于出了口气,只是对于芸娘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气恼这世间为何会有这样想儿子死的娘亲。
因为顾风身受重伤,加上何桑开口,知府特许何桑将顾风先带到医馆去治伤。
众人散去,芸娘还想待在衙门里,等知府审判王冲的罪行。
何桑一把年纪了,自是背不动顾风,那医馆的男人正值壮年,二话不说将顾风扛起来便往外走。顾风的腿骨断了,要接起来还有些麻烦,他们不敢耽搁,从衙门旁的小门退去,才出衙门,顾风便似有所感地从男人背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一处。
知府门前的大雪还未扫干净,枯萎的柳树旁站着两个人,何桑只顺着视线看去一眼,手中的药箱便落了地。
阿箬本想豁达一些,如对待何时雨那般挤出一抹风轻云淡地笑,可她笑不出来,当真与何桑面对面时,阿箬心里仍旧不适,酸胀得难受。
何桑先是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围的人都走了,这才对身旁的男人道:“你先回医馆等我。”
“师父还有其他事吗?”男人问完,也朝不远处的阿箬看去。他瞧见那一男一女相貌出众,立于白雪如仙如圣,又联想起何桑这上百岁的年龄,便不再多问,背着顾风走了。
很奇怪,明明吃过神明肉的人是不死不灭,也不会老的,可这一瞬阿箬却从何桑的脸上看出了久经风霜的沧桑,还有他眼底似年迈的浑浊。
何桑没立刻朝阿箬靠近,他在看见阿箬身后站着的寒熄时,便知道她此行过来的目的了。他没走近阿箬不是因为惧怕死亡,却是惧怕触碰过去,关于岁雨寨里那一段弑神过往,也是何桑心底的噩梦。
何桑一直在搓手,他紧张左手就会发抖,此刻不论怎么搓,左手都是冰凉的,颤抖也止不住。
他嘴唇发紫,像是冻的,在阿箬开口说话之前,何桑喊了一声:“阿妹。”
这一声阿妹,叫阿箬的心里顿时揪起来了,她抓着寒熄的手不禁收紧,过了会儿才道:“何桑爷爷,多年未见,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这里毕竟是衙门前,来往的人会很多。
何桑从阿箬的语气里听出了生疏,于是他的手也不搓了,点了点头便要跟着阿箬走,嘴里还低声说了一句:“我医馆里还有病人,与你说不了太长时间的话,等会儿就该回去了。”
阿箬闻言有些震惊,她朝何桑看去一眼,蹙眉问道:“你知道我来找你是做什么的吧?”
“我知道。”何桑低声咳嗽了两下:“但能不能通融我一段时间?我医馆里还有病人,若我不在,他们的病没人医治。”
一声通融,却让阿箬狠不下心来。
何桑没必要与她说话也这般客气,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转而一想,阿箬才明白过来,他那句通融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她身后的寒熄说的。
“你治人要多长时间?”阿箬问。
伤患毕竟无辜,若时间不久,阿箬可以等。
“十三年。”何桑说完这话,阿箬都愣住了,她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好半晌才开口:“你如何会认为,我能等你十三年?”
别说是十三年,便是三年阿箬也不会等,不,别说三年,阿箬至多只能给他三个月。
“阿妹,就当是可怜可怜爷爷吧,只要十三年,十三年后我便主动去找你、找你们……”何桑说这话时,又将目光落在寒熄的身上。
他一副老态,说起求饶的话来让阿箬心里忍不住泛酸,可阿箬不懂,她就像从未认识过何桑,她不明白何桑为何会变成这幅贪生怕死的模样。
他已经活了四百年了,难道还不够吗?
“我不会给你十三年,只给你几天时间。”阿箬沉下脸,看着何桑认真道:“爷爷曾经教过我,欠了别人的东西要还,借若不还视为抢,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也希望你还能记得。”
阿箬又道:“从今日起,我便留在你的医馆,医馆不得再接病患,若有新病患来医馆,一律请至别处,至于你医馆中的几个人,只要人醒了,能离开了,便让他们都离开。”
何桑一时语塞,只能摇头:“不、这样不行的,阿妹,我也不是信口雌黄,可我自落住东陌城,每日来看的病患五湖四海皆有不少,他们都是为了救命而来的,若我医馆关门,那些病人怎么办?我多活一年,至少能多救几十上百人,这也是行善积德,难道这样也不能宽限我一段时间吗?”
阿箬自然知道,如今何桑被誉为何神医,必然是有些悬壶济世之能的,可这也不能作为他一直赖着活下去的理由。
他活着每一年的确能救几十上百条人命,可难道就因为这个,便能枉顾寒熄的生死意愿吗?
阿箬知道何桑说的是歪理,她只是有些混沌,觉得面前说这些话的何桑与记忆里的爷爷匹对不上了,除了样貌,似乎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人的确会因为时间而改变,那本性也能更改吗?
“我好像,不认识你了。”阿箬说完这句话,何桑的表情明显一僵。他有些痛苦地抹了一把脸,似是自言自语道:“顾风那小孩儿还伤着呢,我、我要回去看看了,没我在,他们应付不来。”
说完这话,何桑便转过身,他像是害怕阿箬背后偷袭,又低声重复了一句:“我、我也救过你的,阿妹,你也是我从阎王爷的手里抢回来的孩子,你应该更能懂生命可贵,我不能见死不救。”
阿箬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她想告诉何桑,她既然答应了让他将医馆里的人治好了再杀他,便一定会做到,更不至于干出背后偷袭这种事。
可她最终还是噤声,眼看何桑越走越远,阿箬深吸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好像没她想象中的那么难,让何桑死去,也不似预料中的那么痛苦了。
迎风雪往医馆走去,何桑没敢回头,但他能听见身后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喀嚓声,阿箬一直跟着他。
到了医馆后,何桑便打起精神来,只对阿箬与寒熄说了句请坐,让人给他们安排了座椅,便自顾自地去看顾风的伤势。
苏妍还没醒,但他们回来后没多久苏老爷便醒了,浑身是伤的苏老爷见自己在医馆里,又听说给他看病的便是何神医,连忙对何桑作揖,恳求何桑救救他的女儿。
苏老爷与顾风的病好治,外伤看上去比较严重,顾风的骨头虽然错位了,可好在没伤及筋,再接上好生调养便能好了。苏妍的病便比较麻烦,何桑看了好几本医书也没从古籍中找到可根治的办法。
见何桑支支吾吾,苏老爷连忙给何桑跪下了,他这一辈子除了跪父母与帝王,膝盖没为谁弯过,今日为了救自己的女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顾风本老老实实地光着膀子让人给他上药,见苏老爷跪下了,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走到何桑面前求他:“何神医,救妍妍。”
何桑见状,叹了口气:“你们俩先将伤治好了再说吧。”
正在给顾风上药的男人听见他们的恳求,笑道:“你们放心吧,我师父一定能救活这个小姑娘的,之前有个小孩儿头破了个大洞,脑子都能看见,也没气儿了,拉到咱们医馆来何神医都能救,你这小丫头总没严重到那个程度吧。”
话音刚落,何桑便呵斥了他一眼,随后眼神朝阿箬与寒熄看去,眉心紧蹙,心有不忍。
阿箬听了这些话,大约知道何桑为何能治好那些将死之人了,他也有不同寻常的能力,或许顺从医者心,为起死回生也说不定。
药堂里的味道实在有些重,且苦涩,阿箬坐不下去,拉着寒熄朝医馆后院走。
有个小药童正要上前拦着,何桑却道:“让他们转转也没事儿。”
小药童虽觉得古怪,但还是放下手让阿箬与寒熄走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其实没有什么,因为下了雪,四方都是白色的,只有几棵植物从雪地里冒出头来,院子后方,还有一株灵力充沛的槐树。冬季里的槐树叶子本应当掉光的,可这株槐树冒着风雪依旧长满了绿叶,生机勃勃,枝叶下面还挂着一些红色的绸带。
仔细去看,那些绸带上都写了字,一条条记录了各种感激之语。
这上面有多少条红绸,应当便代表何桑究竟救过多少条人命。
他有一点没说错,若阿箬宽限他一年,他至少能拯救几十上百条人命,虽说他也变得贪生怕死,心境更改,可至少一直在行善积德,不曾作恶。
这样就很好了,阿箬想……她还能怎样要求旁人呢?就连她,也是满手鲜血,不能保证自己没做过恶,而何桑,已经积累了诸多功德,那功德累累,甚至让这株槐树也变得郁郁葱葱,不畏风霜。
阿箬伸手捏住一条红绸,看见上面稚童幼稚的字迹,嘴角抿出一抹笑,她问寒熄:“您知道何桑爷爷的能力是什么吗?是不是起死回生?”
寒熄嗯了一声,阿箬轻轻吐出一口气,若何桑想要救苏妍,就必须得动用寒熄的仙力,这是一道两难题,而阿箬的选择永远都偏向寒熄。
“为何岁雨寨里的人他们所拥有的力量都不同?”阿箬问。
寒熄将落在她头上的白雪拨开,道:“他们心中渴望什么,便会拥有什么,这是他们对神明力量的幻想。”
世人都以为神明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内心最期待拥有的能力,便化成了他们的能力。
吴广寄贪财,于是有了点石成金之术。
白一年幼时企图自保而讨好皇族,便有了心想事成的本事。
蓝喜欢被众星捧月,于是可以迷惑人心。
何时雨忘不掉因他而死的宣蕴之,这才得到了可以看穿人魂魄前世今生的能力。
朱谦因爱慕强壮的男子,所以可以灵魂转换附身于人。
程胜期望化作鱼,沉浮于青云江的水底。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之所向,不管是欲\望,还是渴求……
阿箬突然想起来,她也吃过寒熄,她也应当拥有某些特殊的能力才是,于是她侧身朝寒熄看去一眼,心中的胡思乱想都被寒熄看穿。
寒熄朝她温和一笑,道:“你看,我就站在你面前。”
阿箬的心跳忽而加速,砰砰、砰砰,要冲出胸腔。
她也是有能力的,她从未正视过的……恢复寒熄的能力。阿箬最想要的就是让寒熄变回原来的模样,因为她的执念太深,于是她拥有了收回寒熄仙气的能力。
所以那些岁雨寨人的法术,在她面前都化作无用功,所以她可以念出曾被风吹到耳边的法咒,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仙气回归寒熄的体内。
风雪依旧,吹得槐树翠绿的树叶沙沙作响,阿箬询问:“那每次我将他们的仙力收回,您也会痛苦吗?”
就像那些人使用寒熄的仙力一样。
寒熄摇头,阿箬松了口气:“那就好……”
寒熄没有解释,她不论如何动用他的仙气,他都不会有任何痛苦的感受,因为他的心在她的身体里,一切仙气,都将汇聚于心。
一片红绸被风从树上吹落,飘过阿箬与寒熄的眼前,红色吸引了阿箬的目光,她弯腰将其捡起,看见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年月了。
隽秀的字写道:感恩何神医救我一命,妙手回春,无双圣医。
落款——李芸。
李芸,又叫顾李氏,如今众人口中的芸娘,顾风的娘亲。
原来……何桑也曾救过她吗?
不等阿箬将这红绸挂上去,医馆前方便传来了嘈杂的打骂声,听着声音耳熟,似乎就是在公堂上胡搅蛮缠的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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