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良不想接,但手已经遵从心底最微弱的那个声音,循着这丝并不抱希望的光,按下了接通键。
“林良,你找我吗?我刚刚在洗澡……”
这次的伤比之前都重,林良本不觉得有什么,他早就习惯了,甚至可以把这些伤口完美粉饰成出去打架闹事的样子,天衣无缝,从没有人发现过他家的这些肮脏。
张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小,像一只胆怯弱小的老鼠在询问,你手里的面包渣能给我吃一口吗?
她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林良却突然觉得那些伤很疼,疼得他快不能忍受。
他把自己缩成婴儿的形态,一只手紧攥着手机,另一只捂住嘴,吞下所有会击碎男人尊严的哽咽。
“喂?”张灿一头雾水,看了看屏幕,信号满格,好像并不是没人在听。
破碎急促的呼吸传来,张灿紧张地解释:“我不是不听话,我只是……只是有点睡不着……”
这个笨蛋,竟然会以为他生气。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喉咙好像被掐出了水肿,疼得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继续贪婪地听着那边低低的话音。
张灿苦恼地挠挠头发,林良怎么还不说话?真的有那么气吗?
“我平时都是一两点睡觉,九点太早了……”
手上有许多被玻璃尖锐的切口割开的细小裂痕,林良掐紧了那些往外渗着血珠的口子,提醒自己别说话。
误会就误会,大不了开学再哄。
他绝不能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给她。
张灿本来就胆子小,要是知道他也有被人打得起不来的那一面,她还会不会继续依靠他?
张灿怎么解释也得不到对面的回应,她从床上跳下来,客厅依然黑黢黢的,没有人要回来的样子。
她咬唇,小心地提议:“要不,我现在睡,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还是沉默。
她关上门,靠在墙上,声音更小了,“那……我挂了。”
林良的心一紧,气息终于出现了变化。焦急的呼吸带动了喉咙上的伤,他慌张地用枕头捂住脸,咳了起来。
刀子刮过喉管般的痛从肺部涌上口腔,林良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张着嘴喘息,吐出一口鲜血。
在张灿的指尖放在挂断键上的时候,她听到林良一声嘶哑的命令:“别挂。”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脸颊也鼓了起来,“好,不挂。”
不过刚才那些咳嗽……
她又皱了眉,“你感冒了吗?”
“嗯。”林良擦净嘴角的血痕,盯着手背上的红色。
这种场面对他来说的确像感冒,可能比感冒来得更频繁些。
“那你要吃药的,你家里有药吗?”
林良的目光闪了下,勉强支起上身,“小感冒,别那么紧张。”
他的嗓音像是切开的,断断续续而泛着异常的哑,张灿隐约不安,把灯打开,“小感冒也要重视,不然会变成大病,你别不当回事呀……”
她跑去客厅,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了,钟表走到了九点二十,张灿蹲在存放药品的电视柜前,翻出感冒药和消炎药,眼神落在了创可贴上。
她为自己此刻的心神不宁而感到困惑,“林良,我睡不着,你要不要出来一起写作业?”
这还是张灿第一次约他出去,林良疲惫地遮住了眼睛,吸了下鼻子,“都几点了……”
张灿飞快地打断他,“你的公寓就可以,我爸妈过节晚上都很晚回来,没事的。”
专车和外卖的夜班都有补助,因此张灿的爸爸妈妈在过节时都会选择夜里出去,白天补觉。
林良苦笑,他一身的伤,怎么见她?
他抿唇,直接拒绝,“算了,下次。”
张灿的手指在各种药盒上点来点去,忽然顿住。不知名的酸涩在她心口发胀,她垂下了头,沉吟了一会。
林良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彻底合上了眼。
算了,他这样不堪的家庭,任何一个女孩见了都会吓走。
他不配。
白皙脖颈上的喉结缓缓滚了下,林良咽下一口苦水,梗塞地说:“挂了。”
不等张灿反应,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张灿呆呆地看着暗下的手机,心底翻滚的忧惧更加沸腾,她深吸一口气,回拨了过去。
“还想干什么?”
张灿用塑料袋装上选好的药品,站了起来,“你是不是嫌我笨?”
林良躺回床上,像一个放弃挣扎的伤痕累累的野兽,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绝望又平静地说出那句话的。
“是,你太笨了,什么也不会,怎么教都不懂……”
他机械的话音止住。
够了吗?
她最在意学习,只这几句简单的话,足够让好脾气的兔子挂断电话,气上一个假期了吗?
屏幕忽的变黑,林良怔怔地看着,心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卧室一点光都没有了,他唯一的光也消失了。
灰色的眸子覆上一层浅浅的水雾,林良一动不动,他咬死了牙关,楼上又响起了哭喊和叫骂,但他没力气去管了。
只要睡着了就没事了,陷入沉睡的时候,身体不疼,心也不难过,他无需再忍受些什么。
他熟练地从床头柜拿出自己的耳塞,隔绝了那些撕裂耳膜的声音,盯着手机发呆。
他恍惚睡去,直到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晃到了他的眼睛,他才迟缓地摘下耳塞。
张灿的头像是一个小娃娃,和她有几分相似,林良没有动,只出神地盯着“娃娃”那两个字。
他不会接的,今天说的话已经很残忍了,他不想再伤害她。
他必须把这个狼狈不堪的林良藏起来,不让她看见。
手机总算暗下,林良松了口气,同时心也揪疼。
屏幕短暂休眠了几秒,张灿的电话又拨了过来。
林良把电话开了静音,压在了枕头下面。
他静静地闭着眼睛,一下一下数着秒。
五分钟后,他觉得张灿大概该放弃了,于是将手伸进了枕头。
如果他拿出来的时候电话还在响,那他就接。
林良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张灿是什么脾气,她对他根本不感兴趣,他说了那样的话,又拒接她的所有来电,她怎么可能还巴巴上赶着找他……
手机被一点点拖了出来,在看到那束微弱的光后,林良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像被一头野蛮执拗的铁头崽子狠狠撞过,然后是长久的空音。
她真的还在打……
“林良!”张灿声音急切,“你怎么不接电话!你太过分了!”
林良一只手撑着额头,目光黯淡,嘴角却微微翘起。
小兔子第一次生气,值得纪念。
只是他还没高兴多久,那边就传来一道男声,“您好。”
林良笑容一僵,“你是谁。”
男人?她这是气疯了故意跟他找茬?
保安被林良冰寒的声音吓了一跳,又垂眼看了眼面前矮小的小姑娘,“我是小区保安,请问您是c区的业主吗?这里有个叫张灿的小女孩想要进去……”
“什么?”林良顾不得腿上的伤,跑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正在下着一场大雨。
豆大的雨滴砸在窗上,发出闷响,无力地顺着玻璃向下坠落。
林良愣住,这么大的雨,她来干什么?
攥住手机的手指握紧,他压抑着躁动不安的心情,沉声道:“我去接她,你让她在你那里避下雨。”
保安眨了眨眼,看向举着雨伞的小女孩,把手机还了回去。
张灿道谢,站在保安亭不断张望。
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雨中冲来,雨伞歪歪斜斜,根本遮不住什么。
那个皮肤冷白得像一座雕像的人一瘸一拐地奔跑,脚下踩起一片片水花,张灿不敢相信地张开了嘴,几滴雨水撞了进来。
白净的脸上青紫交加,像是被人恶意泼上了颜料,这座雕像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林良擦了擦嘴角带着铁锈味道的液体,望向雨夜中向他走来的那个人。
她穿着睡衣,举着一把透明的雨伞,表情慌张无措。
幽深的目光在雨帘中闪动着暗涌的光,林良放缓了脚步,等着那个人扑过来。
惨淡的月亮在地面的水坑里投下影子,他看着张灿一脚踩烂那个月亮,停在他面前。
“林良!”
张灿伸手,想要触碰他的伤口,却被一把拽进了他的怀里。
心脏在他胸口里疯狂跳动,张灿的耳朵都被震得轰鸣,她的手撞在他的腰上,肌肉坚实。
她颤了下,雨伞掉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皮肤上,她仰起脸,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尖叫,“疼!”
她狼狈地捂着自己的下唇,惊慌的神情像是一只懵懂的小兽。
林良仔仔细细地看过她的每一个表情,没有错过一丝一毫,微微离开了她的脸。
雨水落在伞面上,噼里啪啦作响,他的手指在她手腕上压紧、攥死。
她既然来了,就别想再跑。
深灰色的双眼野兽般锁定着她,带着狩猎到美味猎物的亢奋,张灿头皮发麻,林良这样子太恐怖了,她好像要被吃掉了。
林良薄薄的唇片掀开,拽着她向那个被绝望笼罩的别墅走去。
“我的伞……”张灿回头看了眼自己可怜巴巴倒在雨水里的雨伞。
林良不予理会,只是把伞面向她那边倾斜了几分。
张灿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大概也知道林良想把她带回家去,问:“你爸妈看到我……”
没关系吗?
还是说,他爸妈早就习以为常了?
“去地下室。”林良从车库进入负一层,这是一个茶歇室,没有光。
林良按下灯控,随意拿起一条擦茶盘的毛巾按在她的脸上,“怎么过来了?”
张灿把沾满雨水的塑料袋打开,里面放着几盒药,绷带和红花油。
林良勾唇笑开,移走毛巾,直视她干净的双眼。
他分不清她是来救他的,还是他将拖着她一起下地狱。
他俯首,闻着她的呼吸,仿佛这样就能和她的灵魂绑定。
他实在喜欢她的味道,只是闻到就会失控。
“笨蛋……学聪明了?”她是怎么猜到他受伤了的?
“你不会嫌我笨的,除非你是故意不想我来。”张灿声音沉闷,“我一听就知道你出事了,找方莉要到你家的地址,打车来的。”
其实她心里也没谱,不知道林良是不是在家。
但她就是那样做了。
她拧开碘伏的盖子,用棉签沾上,擦在他脸上的伤口处,一脸心疼,“林良,第三次了。”
“嗯?”林良盯着她被咬破的唇,无意识地贴近,嗓音再次暗哑,“什么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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