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并没有良心。

    他抛下阿南狼藉的屋子,骑快马到虎坊桥。一直在这里等待的韦杭之,看见皇太孙殿下如此狼狈地到来,震惊惶惑不已。

    而朱聿恒唯一一句话就是——

    “把诸葛嘉叫过来。”

    临近午夜,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响在街上,踏破顺天府的夜禁。

    神机营提督诸葛嘉,率七十二骑精锐直入顺天。

    韦杭之已候在城门之内,看见他们到来,便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松明子照亮了黑夜的街衢巷陌,被马蹄和火光惊动的百姓有几个胆大的,偷偷开一条窗缝张望一眼,便立即将窗户紧闭,落好窗栓。

    “是神机营的人,好像领头的还是那位诸葛提督!”

    这位凶名赫赫的神机营提督,纵马直奔短松胡同而去。

    七十二名精锐在巷口下马,团团围住六间平平无奇的连厦,各自备好火铳,装药实弹。大部分人拿着短铳、长铳,另外有四个身材魁伟的提着碗口铳,就地寻找支架,将碗大的铳口对准房门。

    韦杭之看这架势不妙,便压低声音对诸葛嘉说道:“殿下的意思,他要活口,务必。”

    诸葛嘉点头,吩咐下去,碗口铳先不动,仅作威慑,其余长短铳依旧荷实,对准门窗不准挪移。

    “好吵……”阿南嘟囔着,扯过被子捂住自己的头。

    那个没良心的男人离开后,阿南苦哈哈清理好屋子,刚刚躺下,还没来得及进入梦乡,就被吵醒了。

    但随即,她就清醒了,一把掀开被子,凝神静听外面的声响。

    马蹄由远及近,直奔短松胡同而来。很快,她家前后门都传来了呐喊声,火把的光隐隐透进窗缝来。

    阿南跳下床,赤脚跑到窗前,稍稍推开一条窗缝向外张望。

    她租赁的房子与隔壁五户人家连在一起,外边数十人马将连栋的人家一律围住,但那些人的目光,都落在中间这一间——也就是她住的房子上。

    阿南皱起眉头,想起那个潜入自己家的男人,不由得郁闷至极:“小没良心的……你是朝廷哪只鹰犬?我都放过你了,你居然还叫这么多人来杀我?”

    再一想,她就更郁闷了——不能早点来吗?早知道还有一场大闹,她为什么要累死累活收拾屋子?

    松明子照亮了黑夜的巷陌,也照亮了围困短松胡同的那群人。

    青蓝布甲白铜钉,每个人的腰间都带着火铳、锡壶和短刀。

    阿南的目光落在领头的那人身上。火光投在他的面容上,凤眼薄唇,肌肤苍白,清秀中透着一股狠戾,正是南直隶神机营提督诸葛嘉。

    阿南不由得苦笑出来:“啧啧……不得了不得了,我何德何能,值得这位诸葛提督大驾光临啊?”

    像这种大人物,深更半夜率众来擒拿她这样一个孤身女子,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而且他居然连攻城略地时用的碗口铳都拿出来,对准她窗口了!阿南思索着,抬手抓过梳妆台上的蜻蜓钗子看了看,皱起了眉头。

    还没等她理出头绪,隔壁传来嗷的一声尖叫,随后就是重重摔倒的声音。大概是邻家那位年迈的阿婆受不住刺激,吓晕过去了。

    这声响仿佛是揭开序幕,被围住的其他几家,老弱妇孺们纷纷哭喊出来。毕竟,深更半夜一睁眼,看见碗口大的火铳就架在自己家门外,谁能承受得住这种心理压力?

    在周围一片鬼哭狼嚎的声响中,阿南淡定地用蜻蜓钗挽好头发,合拢了窗缝,落好窗栓。

    屋外诸葛嘉一挥手,旁边一个壮汉站了出来,声如洪钟地大喊:“屋内所有人,统统出来,不许携带任何东西!否则,格杀勿论!”

    旁边几户人家赶紧抱起孩子、扶着老人,踉跄出了门,远远逃出了短松胡同。

    唯有中间阿南所住的那一间,悄无声息,连灯火都不曾亮起。

    扛碗口铳的人避开一条路,让其余人携带短刀与火铳进入屋内。但那碗口大的铳口始终对准阿南的屋子,火绳也依旧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亮着。

    诸葛嘉看向各处埋伏,所有人握拳表示准备完毕。

    一声唿哨响起。扛着木桩的两个彪形大汉率先撞破了大门,墙头上的人同时轻捷地翻入院墙,破开前堂大门涌入。布置在后院的人也一起跃入,闯进后堂。

    松明子照亮了堂屋所有角落,里面空无一人。

    诸葛嘉迈入院内,环顾四周。一个士卒将耳朵贴在板壁上停了停,确认了声响后,踹开东厢房的门。

    漆黑的屋内,有一道白色人影快速闪过,衣衫下摆一晃,就隐入了角落之中。

    火把的光随即照入,众人涌进屋内待要抓捕,却看见屋内空无一人,墙角只立着一个博古架,紧贴着墙壁,根本不可能藏人。

    诸葛嘉示意士卒们慢慢靠近,他们将博古架从上至下敲击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机关手脚之后,才将架子挪开。

    墙角一显露出来,众人就看见了悬缩在墙角的一件白色衣衫,被黑线拉着,长长一条悬垂在那里。原来黑线连接在门上,线上用活结系上衣服,等他们一开门,衣服便滑进了博古架后,让他们以为屋内有人藏在了后面。

    持火把的一个士卒忍不住问:“对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诸葛嘉还未回答,伏在檐下的阿南忍不住轻笑出声,说:“当然是为了把你们引到这间屋内呀。”

    她声音不大,语调轻松愉快,和当下这紧张的气氛简直格格不入。

    神机营所有卫士齐齐打开铳上火门,点燃火绳,呈包围守护阵型将诸葛嘉护在中间,铳口对准了上方各处。

    长长的火绳缓慢地燃烧着,被夹在每一个士卒的手指中。只要有需要,火绳立即便可塞入火门,引发一排乱射。

    “这么多火铳,好吓人哦!”阿南笑语盈盈,却并不现身,“我劝你们还是赶紧走吧,这样大家都能好好的,平安回家不好吗?”

    “需要保平安的人,是你吧?”诸葛嘉沉声道,“现在屋内屋外对准你的,一共有五十柄火铳、十柄连珠铳、四架碗口铳。只要我一声令下,所有的火、药弹丸会全部打在你的身上。劝你不要负隅顽抗,躲躲藏藏没有用,立即给我现身!”

    “哎呀,你们一群大男人半夜闯入我闺房,人家可是未出阁的大姑娘,羞都羞死了,怎么敢现身?”她语带笑意,似在调戏诸葛嘉。

    诸葛嘉脸色阴沉,缓缓抬起右手,又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挥下去。

    毕竟,殿下要的,是活口。

    见诸葛嘉不动,潜藏在檐角的阿南笑了一笑,瞥了窗外那群正用各式火铳对准自己小屋的人,同情地“啧啧”了两声:“准头和杀伤力这么差的东西,诸葛提督,你争点气,好好改进改进再拿出来对敌吧。”

    说完,她并不对他们发动攻势,只向外一挥手。一线流光直射斜对面的高墙,她拉紧臂环一收一放,火光中只见她身影掠过短松胡同,没入了黑夜之中。

    如夜枭横渡,一闪即逝。

    纵然门外有零落的一两个人仓促放了火铳,但也根本来不及对准她的身影,也不知射向了何处。

    只听到她的笑语,渐渐远去:“听我一句劝,真的不要动我的屋子,赶紧走吧!”

    声音渐远,小院内外只剩下一片死寂。

    诸葛嘉顿了片刻,缓缓放下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道:“先撤出去。”

    众人依旧呈戒备姿势,一群人警惕地举着火铳,慢慢向着门口移去。走了不到三步,抬头关注上方的一人忽然失声“啊”了出来。

    众人抬头看去,一条小小的黑影正从梁间蹿过,迅捷无比。

    不知是谁的手下意识一动,手中点燃的火绳霎时进入火门,轰的一声,火铳击发,直射向那道黑影。

    只听得“喵”的凄厉一声,黑影已经跃上了屋梁,原来是一只猫。

    仿佛被火铳震动,梁间忽然簌簌落下大片的粉尘,迅速笼罩了整个屋内,如同白色的雾气弥漫,所有人被包围在内。

    众人先是个个捂住口鼻,以为是毒烟。但随即发现,那些没完没了落下的粉尘,似乎只是普通的面粉。眼看面粉越落越多,弥漫了满屋,众人都下意识地去拍头发衣服,口中抱怨。

    唯有诸葛嘉脑中一闪念,顿觉额头冰凉。门被前面的人堵着,他第一时间向窗口扑去,同时大吼:“灭掉火把,快跑……”

    话音未落,轰然声响,整间屋子已经爆炸开来。

    剧烈的气浪将整间屋子震得坍塌,断裂的木头砖瓦铺天盖地埋掉了留在屋内的所有人。

    只有诸葛嘉及时冲破窗棂扑入了外面小院。窗下正是一口小池塘,他在巨震中狠命扑向了水浪和淤泥。

    身体陡震,轰然落水。诸葛嘉口鼻中顿时冒出血来。他张口想要减轻耳鸣剧痛,却忘了自己正扑入水中,淤泥顿时涌入他的口中,脸颊也被水拍得高高肿了起来。

    泥块砖瓦在空中飞了一会儿,才噼里啪啦从天而降,重重砸在身上。诸葛嘉却没感觉到疼痛,因为他眼前一片昏黑,整个头颅都在嗡嗡作响,根本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

    留在屋外的人也被震得口鼻流血,趴倒在地,甚至有人晕了过去。

    诸葛嘉吐掉口中淤泥,许久才慢慢恢复了神智,看到火光在黑暗中渐渐显现出来,世界依稀有了淡薄而扭曲的轮廓。

    神机营那些熟悉的将士们的脸也终于一一呈现在他面前,嗡嗡作响的耳中涌入黑夜中妇孺的啼哭、人群的喊叫。五间房同时被震塌,整条巷子的住户都在惊恐呐喊。

    诸葛嘉勉强起身,靠在墙上,看着下属们拼命扒着瓦砾堆,救助被压在下面的同袍。

    剧痛让他大脑陷入空白。过了许久,他才看到一只递到面前的手。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手指极为修长,即使虎口处裹着绷带,依然无损整双手的坚韧稳定。

    诸葛嘉不敢去握,只受宠若惊地碰了碰,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勉强道:“请殿下降罪,微臣……办事不力,有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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