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本王大意了。”朱聿恒没有怪罪他,只轻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行礼,“就是知道她不好惹,本王才特意宣召你们神机营,因为其他人,可能更不是对手。”

    毕竟,若没有那毫厘之差,他或许已丧生在她那抹流光之下。

    诸葛嘉听着他的话,狠狠地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请殿下放心,微臣一定会抓到那个女人,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朱聿恒却缓缓摇头,声音坚决:“不,本王要她活着。”

    诸葛嘉愣了下,不得不低头应了:“是。”

    朱聿恒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疲惫地靠在后方断壁上,又问他:“你伤势如何?营里的将士呢?”

    “微臣只是被爆炸震晕了,恢复几日就不打紧。至于营中兄弟,在短松胡同伤了……四十余人。”

    “还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朱聿恒眼神渐敛,嗓音变冷,“爆炸是怎么回事?民间向来不许囤聚火、药,是否能彻查她的火、药来源,追寻的踪迹?”

    “不……不是火、药,是面粉爆炸。”诸葛嘉喉咙有些发紧,解释道,“最普通的、做吃食用的面粉。被我们的火把引燃了纷飞的粉尘,然后就……”

    “面粉?”

    “是,之前卞公公来神机营送火、药时,曾对属下提过,说即使不是火、药,其他粉尘——比如面粉,弥漫飞扬时也十分危险,可能产生爆炸。但因属下未曾想过真有人将这东西拿来伤人,因此事发之时反应不及,没能迅速决断,导致行动失败,还请殿下降罪!”

    “不必自责,她确实是个棘手的对象。”月色晦暗,映照得朱聿恒的面容半明半暗。他沉吟片刻,才说道:“你和神机营受伤的兄弟们都好好养伤吧。此次行动中出事的将士给予补偿,照顾好家小。”

    “是。”诸葛嘉恭谨应了。

    “还有,今日本王拿到的那种可拆卸小火铳,你说一共制造了三柄,那么除去本王那支之外,其他小火铳现在何处?”

    诸葛嘉忙回答:“除殿下这一支之外,另有一支封存营中备用,余下那支正要送呈圣上。”

    “不用送了,这东西得全部检验彻查一遍,尤其是……”他顿了一顿,才缓缓说,“为了方便拆解,导致零件强度不够,使用几次之后就会变形,导致炸膛。”

    诸葛嘉看着他的虎口,终于明白了他伤口是怎么来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后背的汗迅速渗出,霎时就湿透了身上中衣。

    他立即伏首请罪,声音嘶哑颤抖:“微臣死罪!微臣身为神机营提督,却将此等危险物事进呈给殿下,以至于损伤圣体,臣请殿下从重责罚,臣……万死难赎其罪!”

    “只是些许损伤,没什么大事,诸葛提督不必太过自责。”朱聿恒好生安抚他,目送神机营将他搀到旁边树下休息,才走到阿南消失的高墙前,抬头看了看。

    韦杭之禀报道:“殿下,如今正在夜禁之中,顺天城门封闭,相信对方插翅难飞。只要在城中搜捕,必定可以将人犯擒拿归案。”

    朱聿恒却没回答,回头看着或倚或坐的伤兵们,思索道:“插翅难飞倒也不见得,眼下她就有个大好机会,可以堂而皇之出城去。”

    韦杭之还未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大步向着巷子口走去:“走吧,我们要送给她一个好机会。”

    天色即将破晓,银河横亘于天,颜色淡薄。

    阿南站在河畔柳树下,远远听着短松胡同那边传来老老少少的哭声,叹了一口气:“贪图美色果然误大事,要是刚刚直接把他杀了,也不至于被神机营的人找上门,害得左邻右舍这么凄惨。”

    再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冤枉死了——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她贪图啥美色了啊!

    她这几个月布置房子,各种添置、改造,好不容易弄得稍微舒服了些,这么一下化为乌有,简直损失惨重。

    懊丧间,她瞥见后方火光闪动,人声隐隐。看来,神机营的人不肯放弃追踪,大有把顺天府翻过来搜寻她的架势。

    如今还在夜禁,根本无法出城。就算在城内躲到天亮,各城门又肯定会严密搜寻,恐怕留在顺天,会有麻烦。

    阿南思索着,一个翻身隐在了树杈上,盯着下面疾驰而过的神机营将士。

    神机营的人在附近街巷大肆搜寻,但最终无果,只能放弃。

    他们清点人数,将被压塌在房梁土墙下的伤员救出,安置在巷中。受伤的士卒有十多个,被震伤的有二十多个,或昏迷或呻,,吟地靠在巷墙上,等待着救治的人到来。

    阿南从巷墙后欺近,听到诸葛嘉中气不足的声音:“阿四,去看看营中人怎么还没来,不是叫他们快点抬缚辇(注1)来,把伤员抬回去救治吗?”

    一听到抬伤员的缚辇就要来了,阿南眼睛一转,立即就绕到巷子后方。探头一看,躺在地上的每个人都有轻重不同的伤势,一片混乱中,根本没人注意到巷子尽头这些伤兵。

    她将躺在最末那个昏迷的伤兵肩膀搭住,一下就拖进了巷子拐角。然后剥下他的衣服。

    谁知衣服才脱到一半,那伤兵的眼睫毛颤了颤,居然有醒转的迹象。阿南当机立断,一掌砍在他脖子上,那伤兵还没睁开眼,又软了下去。

    阿南把他捆好塞在角落,套上那套布甲,又抹了伤兵身上的血污在自己脸上手上涂抹。想了想,她把发钗拔下来,取下钗头那只蜻蜓揣进怀中,只用一根钗身挽好了头发,套上头盔。

    然后,她悄悄爬回巷子口,往地上一躺,假装昏迷。

    折腾了一夜有点累,神机营的人赶来时,阿南都快睡着了。夜色浓黑,火把的光在她身上照得并不分明,神机营的人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满身血污神志迷糊的样子,立马将她抬上了缚辇,往城外神机营大营送去。

    阿南半眯着眼睛,躺在缚辇上被人抬着往前走,觉得要不是衣服上血腥味太臭,这待遇还是挺舒服的。

    神机营执行公务,守城的人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替他们开启了城门,恭送出城。

    出皇城门一路向南,大片开阔平地中正是神机营所在。阿南和伤员们被鱼贯抬进神机营,因为人太多,一群人被放在军中医馆前空地上等待。

    在周围的呻,,吟声中,阿南见左右无人注意自己,便假装艰难地撑起身,趔趄地摸向后边。

    旁边士卒一看她那样子,立即呼喝道:“别乱放水!到后头茅厕去!”

    “哦哦,好……”阿南压低嗓音胡乱应着。等一走到无人看见的地方,她立即就直起身子,寻找出去的路径。

    神机营校场十分广阔,周围遍布几十栋军营,第一次到来的阿南一时找不到通往大门的路。

    她正在四下张望,寻找出路,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身后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转头一看,一个肥胖身影出现在她的身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无星无月,校场旁边四下无人,亦没有灯火。只有依稀的天光从他的背后投来,让她辨出对方身材极胖,似有两百来斤。

    她心里暗叫不好,正猜不透对方的身份,却见他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片刻,说:“原来是营中士卒,那你跟我来,替我做件事。”

    阿南捂着胸口,含含糊糊粗着嗓子回答:“属下……属下刚刚在巷子中被爆炸震伤,现在胸口痛得很……”

    “那你该在医馆外等着治疗,到这边来干什么?”他声音有些古怪,压得极低,却也难掩尖锐音色,“看你还撑得住,走吧。”

    阿南无奈,只能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往前方走去。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叫什么名字?”

    “小人……刘三儿。”

    “来营中多久了?”

    “有两年了。”

    “你上司是谁?”

    阿南心中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麻烦鬼骂了一百遍,口中说:“小人是诸葛提督麾下。”

    “呵……神机营不都是诸葛提督麾下吗?”他似在冷笑。

    阿南装傻:“哈哈哈,是啊。”

    一路行去,两人已经走到中军营附近,他却拐向了另一边黑咕隆咚的巷道。

    阿南跟在他的身后,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正考虑着是否要把他干掉好逃跑时,忽觉周围陡然一暗,已经失去了那个胖子的身影。

    阿南立即抬手按上了自己的臂环,警惕地看向四周。

    暗夜中,轻微的咔嗒声响起,然后,便是吱——咔——几声拖长的声音。

    她还未懂事起就浸淫在机关术学之中,对这声音何其熟悉,这分明就是机括启动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转身,环顾四周。

    沉闷的咔咔声响起,数根柱子携着风声自地下钻出,柱顶上的机关飞速启动,地面急剧下陷,周围巷道的墙壁瞬间与梁柱拼合,向她压下。

    阿南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眼看自己即将被困,她按下臂环勾住上方横梁,足尖一点便跃上了正在拼合的墙壁。

    时间太过急迫,她跃起时从间隙中一张,发现了外面黑暗中有一条淡薄的影子,便立即侧身扒住那正在徐徐关拢的墙壁,向着那条影子射出了一道丝纶——

    只要给她一个借力点,她就能趁着机关尚未关闭时跃出,第一时间逃离。

    可惜,就在丝纶缠上了那道影子的时刻,她才发觉那并不是可以借力的东西。

    那是负手立在巷道外的一个人。

    悬挂的灯火从树丛后隐约透露,她依稀只辨认出对方穿着赤红的薄罗衣,艳烈的红色因为他的身材而显得格外端严。

    但也只是这么一瞬间,机关已经启动,巨大的力量裹挟着阿南的身躯,往后疾退,重重向下坠落。

    而独自站在空地外的朱聿恒万万没想到,他只不过是想观察一下她如何落入神机营的困楼之中,便遭受了无妄之灾。

    猝不及防,他只来得及向身后的韦杭之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便被她和机关的重力拖了进去。

    丝纶收缩,朱聿恒重心失衡之际趔趄斜飞,眼看即将重重撞在正要闭拢的墙壁之上。

    幸好他机变极快,脚尖在墙壁上借力,半空中硬生生又腾挪了一尺半上去,堪堪从正在关闭的缝隙中跃了进去,免去了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的悲剧。

    然后他在黑暗的机关内狠狠坠落,顺着丝纶的轨迹,扑在了阿南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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