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知家后院的废墟中,已运来了一根足有两丈长、一围粗的楠木。工匠按照吩咐,在上面交替包裹了三层麻、三层灰,如今正在小心烘干外面的灰麻。
阿南在这种事上很有耐心,和楚元知一起调整空心铁网罩,将它改成上下均等的十八盘模样,围在楠木之上。
等一切做完,工匠们在楠木上系好绳子,四面施力渐渐拉起,让它竖立在废墟之上。
万事俱备,工匠们离开,与楚元知一起在屋檐下喝茶,看着面前这根巨大的楠木,端详上面十八盘的铜管。
楚元知问她:“以你看来,这两日会有雷电吗?”
阿南肯定道:“应该会有。我以前在海上,一年四季雷电不断,对它们熟悉得很,一看这天色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姑娘从海上来?”楚元知诧异问,“海外居然也有人对机关阵法如此精通么?”
阿南随意笑道:“二十年前公输家有一脉下了西洋,我是他们的传人。”
“姑娘孤悬海外,眼界审度还能如此深远,实属不易。”
“在海上也没什么不好。我家公子一统西洋之后,我在满剌加(注1)海道最狭窄的地方设了个关卡,无论是大明去往西方的船队,还是西方往东而行的,都得从我的地盘过。所以,西方那些精巧的玩意儿,玻璃镜、自鸣钟,尤其是他们的书,大都落入我手中了。讲实务的书最好看,测量、水利、天文、术数……为了看这些书我还学了各国语言,没日没夜读,真的好看!”
看着她那津津乐道的模样,楚元知握着茶杯苦笑,心说,劫书也算劫,你这占据地形打劫来往客商,不就是女海盗么。
女海盗的心里,当然放不下海盗团伙。
安排好一切事宜,告别楚元知之后,阿南顺便甩脱了那几个盯梢的人,去吴山探望石叔。
石叔性命已无忧,只是还需好好休养。而司鹫伤才好就活蹦乱跳的,看见她便急不可耐问:“阿南阿南,你打探到什么消息了没有?我们什么时候去救公子啊?”
“公子应该是落在锦衣卫手中了,但,我也不敢确定。”阿南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对阿言的掌控,发现并无太大把握。
毕竟,那张卖身契一点都不能让他听话呢……
一向不太听话的司霖,依旧阴阳怪气:“依我说,打探什么消息?阿南你不是挺能耐吗,怎么现在离了大海,变得畏首畏尾的,拙巧阁在水里布个什么破阵,你都不敢闯进去了?”
阿南瞄了他一眼,转头问常叔冯叔他们:“司霖说的,大伙儿觉得有道理吗?咱们该不该去闯一闯?”
冯胜正要脱口而出赞成,但被旁边人手肘微微一碰,他看着阿南脸上的表情,迟疑改口道:“南姑娘,之前公子不在的时候,都是你拿主意,现下你先说说你怎么看?”
“我不敢妄自决定,只希望大家和我一样,能揣度一下公子的想法。”阿南照例往正中的圈椅坐下,扫视堂上所有人,“今日若换成公子在这里、我在放生池,我想他必定不会赞成硬碰硬。毕竟,如今拘押公子的是官府,咱们可以杀进去将公子抢回来,但抢回来之后呢?从此成为朝廷钦犯,一群人流亡天涯?”
司霖冷冷道:“怕什么,大不了重回海上,过咱们逍遥自在的好日子去!”
“那么,公子这几年创下的基业,都不要了?若就这样轻易放弃,咱们当初又为什么要从海上回归?”阿南反问。
常叔点头道:“南姑娘说的是啊,咱们洗脚上岸,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面,若是与官府撕破脸,那过去一切努力付之东流,能甘心吗?”
司霖低头,悻悻道:“可公子在那边,万一出事了……”
“这点倒不必担心,公子被抓捕的原因我已知晓。我看神机营与锦衣卫因为抢夺公子的功劳,如今颇有矛盾,所以正与他们合作,希望能借此机会,帮公子洗脱冤屈,尽早接他回家。”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如释重负。司鹫喜笑颜开道:“真的?我就知道阿南最厉害了!司霖你现在知道了吧,阿南和官府混在一起是有正事要做的,你别再瞎琢磨了!”
见众人再无异议,阿南一锤定音道:“那就这样。能光明正大走的路,一定得优先选择,和官府对上是最坏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走这条路!”
西湖两岸山上,保俶塔与雷峰塔一北一南遥遥相望。
保俶纤瘦如美人,雷峰沉稳如老僧。
阿南坐一叶扁舟横渡西湖,抬头看见雷峰塔矗立于峰巅,巍峨镇守整座西湖。
前朝末代时雷峰塔毁于火灾,只剩赤红如火的砖砌八角塔心,在夕照山上苍凉古朴。如今恰逢盛世,江南士子纷纷捐资,重修雷峰塔。
阿南从苏堤上岸,一路向着雷峰塔而行。走到塔下仰头上望,只见朱聿恒正由寺内一众高僧陪着,在参观佛塔。
阿南一身艳丽服饰,自觉与那群和尚格格不入,便也不上前,只打量这座新落成的雷峰塔。
这塔高达二十四丈,用楠木在原来的砖砌塔心上穿插搭建出外面的塔身,加上塔身周围的回廊,使得整座塔更像是一座八角形的楼阁,雄浑古朴。
如今塔顶尚蒙着红布,等待开光大典。
她目光下移,看见站在殿阁之上的朱聿恒,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的身上。
他一身珠灰紫越罗,以暗金绣带紧束腰身,金紫色更衬得他贵气不凡,令此时阴暗的天气都明亮起来。
只可惜,他那居高临下的凛冽气场,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势,让寻常人不敢接近。
当然,阿南不是寻常人。所以她朝他绽露出灿烂笑意,用力挥了挥手。
朱聿恒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了停,虽觉不合适,但还是排开了众和尚,快步出了塔阁,向她走去。
“带我看看这戏台,搭建得怎么样了?”阿南笑道,“毕竟,马上就要演一出大戏了呢。”
“这……佛塔尚未开光,女子进入是否合适?”见朱聿恒要带着阿南进内,和尚们打量着她,有些迟疑。
阿南抱臂笑道:“听说这塔是钱王为皇妃所建,怎么女人反倒进不得了?再说了,里面有个女子比你们更早住在里面,你们一群男人进去,反倒不合适呢。”
和尚们面面相觑,一个年轻沙弥忍不住道:“女施主切勿妄语,我佛门清静地,哪会有女子在里面?”
“白娘子呀,她不是被镇压在里面几百年了吗?”阿南笑嘻嘻道,“人家虽是女妖,可修炼成人还会生孩子呢,你敢说她是男人?”
沙弥闹了个大红脸,一时无言以对。
主持毕竟见过大世面,十分给面子地对朱聿恒合十道:“世间万物有灵,白蛇青鱼皆能化人,追究男女是着相了。既是檀越所邀,二位请便。”
和尚们鱼贯离去,阿南开开心心地踏进塔内,抬头便看见巨大的楼梯围绕着塔心盘旋而上。那楼梯上都饰以金漆,正如一条金色巨龙箍住中间的塔心,宏伟非常。
阿南不由赞叹,说道:“这设计可真是绝妙。”
“嗯。塔心虽是砖制,但历经百年风雨,早已有多处开裂。如今正好借楼梯将其束紧,既能承受在其上搭建巨大楼阁的重压,又能借此攀登至塔顶。”
“塔心是实心的吗?”
朱聿恒唇角微扬,道:“不,空心的。里面如今插满了搭建楼阁的木头,都凭此借力。”
“是么?这戏台简直完美!”阿南惊喜不已,连上十来级台阶,敲了敲连接在塔心上的巨大木头,喜孜孜地靠在栏杆上对下面的朱聿恒道,“只需要几道雷电劈下来,就能重演三大殿那些柱子喷火的场景——不,肯定比喷火的巨龙更为恢弘,毕竟这可是巨大的楼阁在瞬间化为火炬的奇迹啊!”
朱聿恒无奈斥道:“别在佛塔内胡说八道。”
阿南笑着按住楼梯扶手,轻捷地跳下,说:“抓捕区区一个葛稚雅而已,当然不会这么下血本啦。”
“楚元知那边,安排好了吗?”
“我亲自出马,你还信不过?”阿南说着,又问,“卓寿那边呢?你准备怎么搞?”
“栖霞岭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中,到时候来一场引蛇出洞即可。”
万事俱备,阿南再细细端详了雷峰塔内的陈设一番,对四壁的佛龛彩绘毫无兴趣,只对那楼梯越看越喜欢。朱聿恒都怀疑再不把她拉走,她今晚就要睡在这楼梯上了。
离开雷峰塔,阿南和朱聿恒骑着马沿苏堤往回走,因为心情愉快甚至还哼起了小曲。
朱聿恒与她并排而骑,零星听得她低低的歌声送入耳中:“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她唱的是兰楚芳的一曲《四块玉·风情》。
一个姑娘家,唱这种荒诞滑稽的曲儿。幸好午后炎热,苏堤上没有什么人,不然这行径,怕不是要引一路侧目。
朱聿恒扫了一眼竭力绷着脸免得嘴角抽抽的韦杭之,有些无奈地听着阿南的歌,忽然想起在放生池的天风阁内,方碧眠为竺星河唱的那一首《四块玉》。
明明是一样的曲儿,方碧眠唱的是“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而阿南她唱的,却是这种词。
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她仿佛很喜欢这一句,低低地,反复地唱了几遍。
她歌喉并不婉转,嗓音也没有方碧眠那种甜柔,但朱聿恒听着她口中吐出的愉悦嗓音,却觉得绕过耳畔的热风都带着一种令人愉快的气息,仿佛沾染上了她的开心。
她唱着歌,骑马走到苏堤尽头,却不向着孤山而去,反倒侧头向朱聿恒一笑:“咱们引蛇出洞去?”
朱聿恒了然,拨过马头便向着栖霞岭而去,一边随口吩咐韦杭之,把卓寿找来。
上了栖霞岭山道,朱聿恒忽听到阿南说:“阿言,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
朱聿恒转过目光看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由衷赞扬,感觉自己的心口某处略微一颤。
“跟你合作太愉快了,不用说话、不需看我,就能与我默契配合的人,你是这世上第一个。”
“心有灵犀一点通吗?”朱聿恒坐在马背上,回看她眉花眼笑的模样。
他懂得这种感觉。在楚家的地窖杀阵之中,他曾与她共同进退,彻底托赖彼此的能力与想法,契合无间。
阿南点头,补充道:“第一眼看见你的手,我就知道你肯定很好。”
他怔了一怔,心上那点温热渐褪。
所以,对她来说,他的意义就是当她的双手,代替她当年那双完美的手;当她的分、身,在关键时刻多一个共同进退的伙伴;当她的算筹,在必要的时候替她计算一切……
那么——这样的好,算是对他的肯定吗?
这样的心有灵犀,又有何用。
朱聿恒狠狠一拨马,越过了她,向着前方山岭奔去。
灼热的风从他耳畔擦过,在这心绪极度紊乱之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了,竺星河那确凿无疑的语气——
非她不可。
当时他没有明确回答竺星河,只说,会与阿南商议。
毕竟他不知道,竺星河是想要她,还是需要她。
那么,对于竺星河来说,阿南又算不算是一个,好用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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