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寿心急如焚,赶到栖霞岭的小屋内时,发现朱聿恒正坐在屋边,解着一串岐中易,而阿南则坐在门口,慢悠悠地用草叶折着一只螳螂。
“指挥使大人来了。”阿南看见他后,丢开了手中草叶,殷勤起身招呼道,“我前几日陪着阿晏来这边,冲撞了卓大人与里面那位大叔,此次特来向你们陪个不是。”
卓寿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明知道她是来找事的,但见朱聿恒在旁边,也只能强行按捺着先与朱聿恒见礼,然后忐忑惶恐地看向屋内。
敞开的房门内,一个面白无须的瘦小男子正惶惑不安地站在桌边,看见卓寿到来,他又急又激动,却不敢出声,只能用那双眼角微挑的凤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卓寿正想开口求情,阿南已经走到了他身后,问:“卓大人,不介绍一下这位大叔吗?这可是您夫人去世当夜,您都要赶来与他见面的朋友,想必与您关系匪浅吧?”
卓寿面色铁青,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他是我昔日旧友,年少时我曾蒙他救过一命,是生死之交。”
“原来如此。”阿南打量着里面的男子,对他点头致意,微微而笑,“外面阳光好热啊,能进屋讨口水喝吗?”
那男子迟疑地看向卓寿,见他勉强点了一下头,便从橱柜内拿出杯子,又提着旁边的水壶,放在桌上,然后畏畏缩缩地就要离开。
阿南却一抬手抓住了他的右手,惊讶地叫出来:“咦,好巧哦,怎么你的右手腕上,也有个伤疤啊?”
她开始唱戏了,朱聿恒自然要跟上。扫了手腕一眼,他开口问:“怎么,还有别人的手腕上,也有伤疤吗?”
男子面色仓皇,竭力想要缩回自己的手,可阿南力气颇大,而他枯瘦无力,一时竟挣不脱她的钳制。
“我记得卓夫人的右手、还有王恭厂的卞公公,都有这样的伤痕呢。而且伤疤还好像哦,都是又深又长的陈年旧伤,这得多严重的伤才能造成啊!”阿南看着他的手,一惊一乍的夸张模样,让朱聿恒都无奈使了个眼色,让她收敛点。
卓寿木然捏着手中茶杯,看着阿南演戏,又不敢发作,手背青筋直爆。
男子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转身就要向内躲去。
“等等啊,这位……”阿南叫住了他,想了想,又转头向卓寿笑问,“卓大人,这位大叔怎么称呼啊?”
卓寿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他姓安。”
阿南笑问:“安……卞存安的安?”
那男子大惊失色,脚一软就靠在了墙上,面色苍白。
卓寿勉强道:“平安的安。”
“这不就是同一个安吗?”阿南笑道,“话说回来,上次提到卞存安,卓大人还说不认识呢。”
卓寿心下猛提一口气,偷眼看朱聿恒,见他脸色和缓,才硬着头皮道:“当时突然提起此人,我确实忘记了,后来才想起来,如果是王恭厂的那位卞公公的话,二十一年前,我们确实在徐州驿站有过一面之缘。”
“卓大人记性颇好啊,在驿站的一面之缘,也能记得如此牢固?”
她这步步逼问的架势,若是在平时,卓寿早已怫然而怒,但皇太孙就坐在她的旁边撑腰,他也只能强忍她的狐假虎威,回答道:“毕竟当晚那场大火,幸存者只不过我们三人,我事后也耳闻了卞公公的姓名。”
“真的吗?”阿南笑意盈盈,用再平常不过的口吻,问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难道不是因为你在大火中砍了他一刀?”
卓寿霍然而起,手指骤然一紧,手中那个粗瓷的杯子应声而碎。
那个一直委顿靠墙的男子,面色一片惨白。
阿南脸上笑意不减,因为满意卓寿的反应,声音更加清朗:“卓大人,你想不到吧,当年的火海之中,有人正好在屋顶上,居高临下看到了你行凶的一幕,如今我们已经寻访到了他,他对我们证实,确确实实看到了你抓着卞存安——”
说到这里,阿南回过头,朝着那个面容惨白的清秀男子看了一眼,慢悠悠道:“一刀砍了下去,血流如注。”
卓寿咬紧牙关,死死握拳,手中残留的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鲜血随着他指缝流了下来。
“然而我对照当时驿站的档案,觉得百思不得其解。毕竟上面只写了卞公公躲在水井中逃过一劫,幸存后养好身体,被送往了应天宫中服役。如果卓大人你当时真的砍了他一刀,而且又是这么严重的伤势,档案上怎么会没有写呢?”阿南说着,走到那男子的身边,“直到我想到了,您当时未婚妻葛稚雅的手上,也有一个可怖的大伤口,那是她年少时偷学家族绝学,而被族人砍出来的。”
说着,她一把拉起男子的右手,将他的衣袖拉起,展示给卓寿和朱聿恒看。
男子的右手背与手腕相接处,一道既深且长、极为狰狞的旧伤,顿时展露无遗。
“毕竟,脸可以假装被火烧伤毁容,手上的伤痕却不可能会突然消失呀,所以这一刀,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不砍下去的。”阿南冷冷丢开男子的手,任由他体若筛糠,瘫倒在地上。
卓寿看着地上的男子,脸上急怒交加,说道:“他只不过是与家妻一样,凑巧手上也有一道伤口而已,姑娘何至于想这么多?我大舅子过来时,亦不觉他妹妹有何异常!”
“是啊,妻子换了人,要瞒过家人千难万难。幸好葛家全族流放,无人来探亲,你又费尽心思在宝石山建了园子,因为葛家被流放了,按律他们是绝不可以回到杭州故居的,这里算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了。谁知道,你们没出事,葛稚雅出事了。她被卷入了一件重大要案当中,朝廷开始追查她的身份来历,所以她不得不仓促南下,找你们商议如何解决。
“恰在此时,葛幼雄回来了。于是二十一年来他们第一次换回了身份,让真的葛稚雅与哥哥见面,来坐实都指挥使夫人就是葛稚雅一事,企图掩盖二十一年来的荒谬罪行。谁知道院中那只‘金被银床’最怕火药味,嗅出了葛稚雅手上的气味,扑上来便抓了她一把,让被摒退到院中的众人都进来查看,所以这场会面只能匆匆结束。
“而那只猫刚好让卓夫人有了借口,以恐水症的名义在数日之内暴死。而卞公公,也就是真正的葛稚雅呢,则早在几日前,就在驿站被‘烧’死了,你们以为,死无对证,这下朝廷想查,也绝不可能查得到当年一切了。可谁知道,卓晏会因为担心母亲尸身出事而开棺查看呢?而我,又很不巧的刚好就在旁边。”
阿南说完,一拂裙角在朱聿恒身边坐下,朝着僵立的卓寿微微一笑:“二十一年来,全天下都赞颂卓大人是个爱妻如命的好男人,从一而终,不肯纳妾,对烟花柳巷更是毫无兴趣。却没人知道,这是因为,卓大人对女人根本没兴趣。”
卓寿脸色晦暗铁青,因为牙咬得太紧,太阳穴上青筋暴露,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聿恒一直安坐倾听,等阿南将这一番陈年旧事彻底抖搂出来,他才波澜不惊地点了点桌子,示意卓寿坐下,说道:“卓指挥使,你们三人当年的事情,朝廷都已尽在掌握,你可还有何话说?”
卓寿听着他的话,呆呆望了委顿在地的男子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松开自己已经满是血痕的手,拜倒在地:“卑职……鬼迷心窍,罪该万死!”
见他终于开了口,阿南轻舒了一口气,笑着对朱聿恒挑挑眉。
“详细说说吧,从头至尾,说清楚。”朱聿恒神情和缓道,“说一说你当年在徐州驿站,为何会突然起意,让未婚妻和一个太监交换身份?”
“是……”卓寿又呆呆顿了片刻,才像是懂得了从何说起,开始讲述,“卑职出身军户,自小随父母在顺天周边戍守。安儿他家是屯军,常年在边关屯田,他从小就爱跟我玩,我们一起上山摘果、下河摸鱼,渐渐长大。后来……我十七岁、他十三岁那年,我们偷跑到营堡外猎兔子,结果遇上了乱匪。我被匪徒射伤,安儿为了救我,跑往相反方向把他们引开,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说到这里,卓寿圆睁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年情形,眼眶通红:“我一直以为,安儿因救我而死了。直到三年后,我父母告诉我,我们卓家和葛家上代有亲约,让我去杭州葛家求亲。我对女人本无兴趣,但我家人丁单薄,这一代更是只剩我一个,自然得结婚生子。我动身南下,葛家商议后,选择让葛稚雅远嫁……但我没想到她是个那么难对付的女人,她和我想象中乖巧听话的江南女子完全不一样,执拗又强硬,而且太过聪明了,实在不是个当妻子的好人选。”
阿南听到这里,忍不住点了点头,插嘴道:“而且冷血无情,下手狠辣,是个干大事的人,灶台和后花园怎么可能困得住她。”
朱聿恒知道她指的是葛稚雅杀害萍娘的事,也没说什么,只瞧了她一眼,示意她好好听下去。
“六月初二,我永远记得那一日。黄昏时分,我来到徐州驿馆,正牵着自己的马去喂食,穿过前院时,发现有个人一直在看我,于是我一回头……”
说着,卓寿也缓缓回头,看向了坐在地上的卞存安。
卞存安已经满脸是泪,他抬手掩住自己那双狭长的凤眼,无声地哭泣着,不敢看卓寿。
“我没想到安儿没死,更没想到,与他重逢时,他竟然已经被净了身,成了一个即将被送去应天服劳役的小太监。”卓寿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几乎破碎不成句,“他那时刚刚净了身,虚弱得只剩一把骨头,见我看向他,他张着嘴,虽然没发出声音,可我看得出,他像我们以前一样,偷偷喊我,阿哥……”
阿南默然地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那种悲恸绝望仿佛还在他们的面前。
“我偷偷和安儿见面,知道了他失陷乱军后的遭遇,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我知道,安儿活不了了!刚进宫的太监,要干最粗重的活,受最凶残的打骂,他又是被从乱匪中抓来的,宫里没人会庇护他,被折磨死了也是他本份,而我……这辈子连替安儿收尸的机会也没有……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后院,坐在房内,想着安儿这辈子如此不幸,悲从中来,不觉呜咽出声。就在这个时候,门被人一把推开,葛稚雅站在门口,抱臂看着我,嘴角带着讥嘲的笑问我:‘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你舍不得那个小太监,去救他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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