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出行前往渤海,声势自然浩大。

    尽管已一再精简并筛减了人员,但等到出发之日阿南登船一看,浩浩荡荡十二艘楼船,从龙纹描金的主船到负责日常用度的料船,再到开道清淤的鸟船、护卫随从起居的座船,阵仗极大。

    阿南身为朝廷网罗的下海好手之一,自然被安排在座船上,她乔装改扮后并没多少东西,随便把包袱往房间内一丢,转身正打量船只格局,就看见薛澄光从对面过来了。

    “董兄弟。”薛澄光笑嘻嘻地与他打招呼,闲扯了几句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废话,话锋一转便问:“听说前次你去了我们拙巧阁?”

    “是啊,和卓少一起去见识了一下,果然是人间仙境美不胜收——哦,还遇到了令妹,真是女中豪杰。”阿南靠在栏杆上,看看周围,又凑近他挤眉弄眼问,“对了,薛堂主知不知道当日拙巧阁内出了什么事?我们的船开出后,看岛上好像燃起了信号?”

    薛澄光脸上依旧堆笑,盯着她的目光却显出一丝锐利:“这还要问你呢,听说你在阁内逗留了不短时间,然后匆匆跑上船,便命人立即开船离开?”

    “什么,竟有此事?”阿南脸上露出震惊神情,“那可是朝廷的船,我这种去混粮饷的小人物,能驱使得动那帮大老爷?难道是我喝醉后大发神威了?”

    薛澄光若有所思地打量她贱兮兮的模样,又问:“或许是和你一起的那位仁兄说话比较有分量?”

    “是吗?卓少居然这么讲义气,在我喝醉后还陪着我?”

    看着她那抵赖到底的模样,薛澄光不由笑了:“看来你真是醉得不轻。”

    阿南脸上的笑更真诚了:“还是你们拙巧阁的酒太好,令妹又太热情了,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薛澄光“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瞧着她道:“你还是早点想起来比较好,否则一旦下了这艘船,就没有你想不起来的余地了。”

    阿南涎着脸道:“还是留点余地比较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就这么点大,日后还是要相见的么。”

    薛澄光再不说话,朝她笑了笑,扬长而去。

    阿南才不怕这个笑面虎。她当然知道自己在拙巧阁那一番动静肯定瞒不过他们眼目。不过反正在官船上薛澄光不能对她下手,到了渤海之后她办完事就开溜,到时候就让拙巧阁满世界找董浪去吧,关她阿南什么事?

    所以她浑不在意,在船上做做手工,偶尔和众人聚在一起探讨探讨渤海水城,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从应天沿运河一路北上至淮安,换河道转潍坊,往东北而行便入渤海。

    山海相接处,巍峨城墙上,耸立的便是蓬莱阁。

    舟行渤海上,阿南立于船头,仰望上方城阁。城墙依丹崖山而筑,高矗于海岸之上,任凭万千浪头击打,兀自岿然不动。

    在城墙的上端,是错落分布的亭台楼阁,在浪潮与水雾之中高踞崖顶,与海底捞起的那块浮雕一般无二,一派仙山楼阁的气象。

    阿南正在赞叹着,却听身旁的江白涟低低地“啊”了一声。

    她诧异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仙乐飘飘,楼阁之上有一群乐伎正在演奏乐曲,想来是这边的官员为了讨好皇太孙而搞的这一出戏。

    而在乐伎之中,一个身穿绯衣持笛而吹的女子,正是绮霞。

    阿南也不由得“咦”了出来,脱口而出:“她怎么来这里了?”

    “我啊,听说山东教坊正缺个笛伎,就逮着空缺赶紧来了。”

    阿南登了岸一问,绮霞便委屈地往她身上一靠:“谁知这边催得急,这几天紧赶慢赶的,我累得脚到现在还虚软呢。”

    “难怪你来得比我们快,原来是一路赶陆路。”阿南扶着她埋怨道,“你身体刚刚恢复,何苦为了这点钱搏命?”

    “主要是,你们都走了,我在应天好无聊啊……”口中说着你们,绮霞的目光却一直往下方瞄。

    阿南看了看无法上岸而呆在船上准备的江白涟,将她的肩一揽,了然地笑出声:“行啊,那本大爷找你好好聊聊!”

    下方的江白涟抬起头,看着台上亲热拥在一起说话的二人,目光在绮霞脸上停了停,赌气地狠狠转头,大步走进了船舱内。

    “哎……”绮霞下意识地抬手,似想要留住江白涟。

    “隔这么远,他听不到的。”阿南笑嘻嘻地将她的脸扳过来,“好好吹笛,不许分心。”

    结果脸一转过来,就看到卓晏朝她们走来了:“董大哥,该去喝接风酒了……咦,绮霞你也在啊?”

    阿南心中暗笑,你怕是一听到音乐就知道绮霞在了吧,还装模作样过来搭讪。

    她口中应着,一转过屋角就赶紧贴在墙壁上,生怕卓晏吃醋为难绮霞。

    一抬眼,朱聿恒正率人从走廊那边而来,她赶紧朝他打手势,示意别带人来这边。

    朱聿恒止住了身后侍从,却快步走到了她身旁,眼带询问。

    阿南只好将手指压上嘴唇示意他别说话,指了指墙角后。

    那边卓晏的声音传来,带着浓浓的醋味儿:“认识好几年了,怎么感觉你我还没这些认识不久的人亲热?”

    朱聿恒没想到自己屏退这么多人,居然被阿南拉着干起了听墙角这种完全不符合皇太孙身份的破事儿——听的还是下属的感情纠纷。

    他有些无奈地瞧了阿南一眼,见她关注着那边的动静,眼睛都在冒光,只能按捺着陪她听那边动静。

    只听绮霞笑道:“一开始可不都打得火热嘛,咱俩是情深日久了,细水长流。”

    卓晏语气和缓了些,但还有些委屈:“我瞧着你跟他不一样。”

    “哎呀,董大哥又给我治病又给我抓药的,对我有恩嘛……”

    “我是说江小哥。”卓晏打断她的话。

    绮霞怔了怔,那应付自如的神情也破功了:“他……嗯,他不一样。”

    卓晏没吱声,等着她说下去。

    绮霞支吾了半晌,最后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叹气道:“卓少,中意你的姑娘很多,你中意的也很多。你心里会疼很多姑娘,我只是其中一个,可我和江小哥心眼都小,装了对方就满当当的……”

    卓晏冲口而出:“你傻吗?他是疍民,疍民一世在水上,是不会娶陆上姑娘的!”

    “卓少说笑呢,我一个教坊的贱籍,还想着别人娶我?”绮霞笑笑,声音又低又轻,“我在岸上,他在水里,我们就这么相互贴着一点点就行了,其余的,我也要不起。”

    见卓晏陷入沉默,阿南忙拉拉朱聿恒的衣袖,示意他和自己赶紧走。

    “阿言,你说绮霞能脱离乐籍吗?”阿南似在询问,用的却是商量口吻。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说道:“这倒无妨,我吩咐一声便可帮她脱籍。可目前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江白涟是疍民。”

    阿南自然也知道疍民只能娶疍民,绝不与陆上通婚,她有点泄气道:“这倒是,江小哥比绮霞还难。”

    “刻在骨子里的习俗,有时比写在纸上的律令更有束缚力。”朱聿恒说着,见瀚泓已小步跑来,便转了话头,道:“先去接风宴吧。”

    “那是替你接风的,我还是和绮霞下馆子去吧,想吃啥吃啥多开心。”阿南转身就走,挥了挥手,“别忘了我的青蚨玉啊,我现在万事俱备只欠这个了!”

    吃饭不是阿南的主要目的,主要是为了寻找同伴给她留下的线索。

    在最繁华的街市上转了一圈后,阿南心里有了数。

    等吃完把绮霞送回去后,她晃晃悠悠到了驿站,不到一刻,有个戴着斗笠粗手大脚的汉子便拿着条扁担出了驿站。

    门口负责盯梢的人一看他身上挂着枯枝草屑的模样,便知是送柴火来的,打量了几眼便不再关注。

    “阿言,以后你想管我,可得找几个得力的手下呀。”阿南笑着腹诽,拿着偷来的扁担溜之大吉。

    数声雁鸣,在渤海之上远远传来。

    天高云淡,正值雁群南飞之际。竺星河目送长空征雁,不觉间已面向南方,遥望碧波广阔之外。

    司鹫在他身后望了望天空,说:“可惜飞得太高了,不然我们把它打下来,今晚就有烤大雁吃了。”

    竺星河略一皱眉,并不说话。

    方碧眠在旁边看竺星河神情,对司鹫微笑道:“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大雁是最忠贞的,你把一只打下来了,另一只可怎么办呢?”

    “还要管这个吗?我以前和阿南可打了不少。”司鹫挠挠头,想想又笑道,“你要是跟阿南说这个啊,她肯定会说,那就两只一起打下来呀,成亲都是要提上一对的!”

    方碧眠笑着看向竺星河,而他已收回了目光。正当转身要走时,他忽然又迟疑了一瞬,回眼看向海上。

    冯叔驾驶着快船破浪而来,站在船头的一人,身穿蔽旧布衣,头戴斗笠。

    船速太快,船头在急浪上忽起忽落颠簸不已,那人却似与这大海有默契般,身形随之起伏微动,如钉在了船头。

    竺星河望着那条身影,那一贯微抿的唇角此时缓缓扬起。

    任由海风吹起他的鬓发衣袖,他向前踏出两步,站在船头最高处迎接归人。

    见久违的公子站在熟悉的船上等待她,阿南不由欣喜万分。等不及搭上跳板,两艘船头擦过之时,阿南一纵身便跃向了公子,笑声欢快:“公子,我回来啦!”

    竺星河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扑来的她,但在即将碰触到时,又改成了拉住她的手臂,免得她站立不稳。

    可阿南身手灵活,哪需要他的扶持,搭了一把后她便已站定,笑盈盈地看着他。

    竺星河打量她这一身糙汉装扮,还没来得及问话,旁边司鹫已经又惊又喜地叫出来:“阿南,你怎么搞成这样?我的天啊丑死了!”

    方碧眠也笑道:“南姑娘你先坐下喝口茶,我给你打水洗把脸吧。”

    “不用不用,我马上得回去,那边还有事情呢。”阿南忙制止她,一边对公子解释道,“我是瞅空跑出来的,待会儿还得回去呢。”

    竺星河微皱眉头,问:“牵涉你的案子那么棘手,还没解决吗?”

    “解决么……其实也差不多了。苗永望的死啊,行宫的刺客啊,我们也都心里有数了。”阿南接过方碧眠递来的茶水,着意多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温婉地望着自己微微而笑,毫无异状,便也朝她一笑,然后道,“但我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办,相信能帮到公子。”

    竺星河见她神秘的模样,便示意她随自己到船舱内。等她如常蜷缩在椅中找好了舒服的姿势后,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着,问:“怎么?”

    阿南略正了正身躯,道:“我此番回去,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也与阿……与朝廷有了接触,摸到了他们的口风。”

    竺星河微扬眉梢,但并未出声。

    “如今朝廷对关先生在九州各地设下的杀阵束手无策,灾祸异变必然引得民乱纷起。虽然官府一直在追查线索,但目前拿到的地图依旧晦涩不明。”阿南凝望着竺星河,信心满满道,“我相信,天底下能帮他们的,只有公子的五行决!”

    竺星河低低地“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问:“你的意思是,朝廷如今要寻求与我合作?”

    “是呀!我想这也是大好事。兄弟们可以解除海捕身份,换得在陆上的自由,公子不也一直希望能破除灾祸,拯救黎民吗?”阿南眼睛晶亮地望着他,道,“上次公子命我去救黄河堤坝,我势单力薄没能成功,如今有朝廷雄厚之力为靠山,公子一定能挽救苍生,实现心愿!”

    竺星河垂眼看着杯中碧绿茶汤,淡淡道:“如此说来,倒真像是好事。”

    “对吧!所以我一探到口风,知道此事有望后,赶紧回来找公子了!若朝廷真能给出足够诚意,并且出具妥善的合作方式,那我们大可在保持时刻抽身的警惕下,试探着与他们合作下——最重要的是,兄弟们能洗脱海捕身份,不至于被朝廷通缉,无法登陆。永泰行也不必倾覆,被牵连的人都能安然无恙,公子觉得呢?”

    她筹划得热闹,但竺星河只端详着她,并未出声。

    阿南终于停下来,迟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公子的意思?”

    竺星河搁下茶杯,那双幽深的眸子望着阿南,徐徐道:“阿南,你太天真了。”

    阿南心口一震,看着公子平静又坚决的神情,喃喃问:“怎么……”

    “你在与世隔绝的荒岛长大,掌握了世上最高深的技艺,能破解世间最艰深的阵法,你纵横四海无人可挡,可你……不曾见过权力斗争,不知道这世上最残忍血腥的东西是什么。”

    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阿南默然看着他,双唇嗫嚅,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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