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其实很想告诉公子,我知道的。
十四年前,她离开那座孤岛,被送去了公输一脉学艺。
用了近十年时间,她顺利出师,成了当世无人可及的三千阶。又用了三年时间帮助公子平定四海。
其实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自己最好的时候。
那时她还年轻,心中除了公子一无所有。她曾经纵横四海,拥有广袤无垠的天地,可她的人生,其实也很狭窄。
狭窄到,枯槁孤单的人生中,唯一的方向与期盼只有公子。
他喜欢的,她便去做;阻碍他的,她便去铲除。风雨无阻,坚定不移。
十七岁时,她随公子回归故土。明面上,公子是按照父母的遗愿叶落归根,可她知道不是的。
她永远记得老主人去世那一日,在狂浪扑击的断崖上,痛哭失声的公子。
“我知道,公子您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二十年前的国仇家恨。”阿南声音低低的,但她那双比常人都要亮上许多的眸子一直盯着公子,一瞬不瞬,与她的话语一般,毫无犹疑,“两年前,我跟着您踏上这条路时,便知道这会是条不归路,但我那时早已下定决心,就算死,能为公子而死,也是司南死得其所。”
说到这里,她却缄默了下来。
可踏上这片陆地后,她按照师父的吩咐去拜会各家门派,与公子分别之后,才发现,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得,超乎了她十七年人生能想象的范围。
名山大壑,荒漠草原,她从未见过的人烟阜盛都市繁华,万千人欢笑与忧愁之处、安居与迁行之所。
在海上的时候,她面对的全是海匪盗贼,只需要按照公子的吩咐,一往无前地斩杀恶徒便可以了。
可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有公子的小女孩。她的生命里,出现了萍娘用性命保护下来的囡囡;有过将母亲遗骸托付给她的葛稚雅;以及为了保护她而宁可承受最难堪折磨的绮霞……
还有,无数次在生死的天平上,毫不犹豫选择脚踏死亡,将她送上生路的阿言。
她想要保全他们,更想在公子陷入深渊前一刻拉住他,阻止这滔天洪水,让每个人都能走上最好的那条路,在日光下从容度过自己的人生。
“我至今依旧是这样想的,我和兄弟们都愿意为公子豁出性命,百死无悔。”阿南直身正坐,一反素日的慵懒散漫,姿态与神情都无比郑重,“可万一,公子现在走的这条路错了呢……”
竺星河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的目光中带上了寒意。
“我知道公子身负血海深仇,也知道当今皇帝为了登基而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腥。”阿南凝望着他,道,“可是公子,二十年过去了,朝廷已不再是当年的朝廷,纵然我们有必死的决心,可我们区区百人之力,要撼动这万里江山谈何容易?到时只怕兄弟们徒然牺牲,无法建功立业。”
“这么大的事,当然不容易。”竺星河嗓音低喑而肯定,“回来的这两年,我们已在朝中联络到了诸多旧人,地下势力亦遍布大江南北,深入民间。朝廷虽一时打击永泰行,但我相信,浮云终究不能蔽日,人心所向,必是我们这一脉正统!”
“虽然如此,可是……咱们在海上纵横万里、无忧无虑,又有什么不好呢?”
就让陆上依旧盛世繁华景象,让万千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他们又何苦一番图谋,令神州血雨腥风生灵涂炭?
“公子,我们在海上的时候,难道不比现在快意百倍?我们诛盗贼、平匪窝,定四海,兄弟们在海上叱咤风云,千洲万岛共奉您为四海之主……我真想,真想永远这样下去……”
“我自也留恋与你一起在海上肆意横行的日子。可是,我与你不同,我的人生,背负了太多责任。江山易主的国仇,父皇在孤岛郁郁而终的家恨,忠于我们的臣子惨遭枉死,我能将一切弃之不顾,只管自己在海外独善其身,过自己开心快活的日子吗?”
他血淋淋的质问,让她无言以对。
许久,她勉强道:“至少,咱们徐徐图之,不要和青莲宗的人在一起。他们趁着灾祸纠集灾民烧杀抢掠,甚至为了维持民乱,他们可以暗杀求赈济的官员,公子……您霁月光风,怎么能与这些人为伍?”
“也不算为伍。之前青莲宗与我们会面约谈,颇有诚意,当时又正巧有官兵来袭,抵御之时我发现与他们联手合作还算顺手,因此便多接触了些。”竺星河不愿与她多谈青莲宗的事,只道,“对我而言,世上能令我重视的人不过寥寥数人。所以有些事情能让青莲宗出手也好,毕竟我不希望你……还有其他兄弟们,为了我而舍生忘死。”
阿南摇头道:“但公子,就算借助青莲宗和乱民,我们要颠覆天下,也是蚍蜉撼树,谈何容易……”
竺星河垂眼,冷声道:“但当初若是蓟承明的计划成功,或许那个匪酋已经葬身于顺天,这九州大陆已经变了天。”
即使心中早已盘旋疑问,但听他此时提起,阿南不觉悚然。
顺天那场灾变若按照蓟承明的计划实施,皇帝、太孙与满朝文武一夜之间尽殁于地火,前朝炆帝子嗣归来,确是足以改朝换代之举。
可,望着公子眼中惋惜神情,阿南只觉脊背一阵冰冷,汗湿了内衫:“公子是指……以顺天百万人为殉?”
“匪酋当初起兵谋逆,事后又清算臣民,所杀之数怕是早过了百万。”竺星河冷冷道,“若顺天民众殒身能换得天下太平,我相信他们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阿南额头微麻,她望着面前的公子,十四年来被她捧在心口奉若神明的这张面容,此刻忽然模糊起来,让她一时看不清晰。
“阿南,我暗地联络当年旧人,借用当年那些阵法,就是为了你们着想。毕竟贼人已经坐大,真刀真枪上阵胜算太小,我不能拿你们的性命冒险。”竺星河抬眼看她,轻叹一口气,目光中有温柔也有坚决,“蓟承明挖掘出的关先生阵法,正是我们的大好机会,我想你也不会让我们放弃这大好机会,让兄弟们徒增伤亡吧?”
“可……可您当时还曾让我去黄河边阻止灾变……”
他没有回答,只以暗沉的目光望着她,缄默不语。
阿南忽然在瞬间明白过来——
所以,公子只让司鹫陪她去黄河。
他不是让她去阻止灾祸的,而是帮他探路的。
他要确定自己五行决的结果,确定自己可以推断灾祸的确切细节,最终实施他的计划。
所以,她心中所设想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公子需要的,是动荡的乱世。关先生留下的那些巨大灾祸,与青莲宗一样,正是他的助力。
他绝不可能帮助阿言,破解山河社稷图的。
外面传来唿哨声,船已经靠近了目的地。
前方码头严整,是一个渤海中地势颇佳的小岛。
阿南转头看着面前井然的屋舍与巡逻人员,心道公子果然厉害,来这边不过短短月余,已经布置得井井有条了。
“这边离陆上有段距离,不是轻易可以整顿好的。这岛是青莲宗之前的据点,我们合作之后,便接手了此间,倒也省事。”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竺星河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青莲宗虽是一群乱民,但若能为我所用,散沙未必无法聚力。”
阿南终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公子毕竟还是没有跟她说实话。
海客与青莲宗的合作,并不仅仅只是他轻描淡写的那些而已。
阿南沉默地跟他踏上岸,便听方碧眠温柔含笑的声音传来:“公子,您接南姑娘回来啦?大伙儿知道了都很高兴,正设了酒宴要为南姑娘接风呢。”
“走吧,别让大家久等了。”竺星河神情如常,对阿南笑道。
虽然心事重重,但阿南个性素来开朗,踏入院中见到诸多熟人,一激动也就暂时抛却了烦忧,与大家叙起话来。
“南姑娘,你可算回来了!知不知道俞叔添了个孙儿啊?赶紧和他喝一杯!”
“阿南你好没良心啊,把我们抛下说走就走,还不快自罚三杯?”
“来,咱兄妹走一个,这回你再敢走我就跟你急知道不!”
席间热闹非凡,觥筹交错间笑语连连。
阿南与他们多日未见,再加上如今心情郁积,杯到酒干来者不拒,不多时便面带酡红,兴奋得就差与众人勾肩搭背了。
“阿南,你醉了。”公子见她失态靠在司鹫身上,便走到人群中,亲自将她扶住。
“没醉,我高兴,真的……回到陆上这么久,今天大家终于又重聚到一起,就像当年在海上一样,我……我真是开心极了!公子,我真的好想回到海上,我们回去做海匪头子好不好……”
她像只网潮般,双手不住地往公子身上摸搭,差点要缠上去了。
竺星河看着满院望着他们笑的兄弟,只能无奈道:“方姑娘,你扶阿南去屋内歇息一下吧。”
阿南一边喊着“我酒量很好我没醉”,一边趔趄着被方碧眠拉进了早已为她收拾好的厢房内,倒在床上便没了动静。
方碧眠推了推她,见她没反应,便帮她脱了鞋盖好被子,出来对公子抿嘴而笑:“南姑娘倒头就睡,看来是真醉了。”
竺星河对众人道:“大伙适可而止,以后别再这么灌酒了。阿南毕竟是个姑娘,和咱们这群男人不一样。”
听他这样说,冯胜先笑了出来,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这丫头太能逞强,比男人还彪悍,我们老忘记她是个小姑娘这回事。”
“也不是小姑娘了,不知不觉也十九啦。”常叔叹道,“我还记得五年前她忽然跑来婆罗洲,差点被我们打出去的情形呢。”
“那可不,一个黄毛丫头说公子救过她,她努力学习了九年,现在出师来找公子报恩了。”冯胜大笑道,“谁会记得九年前救过的一个小孩啊,我还以为是哪股海盗混进来的奸细呢!还是公子记性好,一下就认出了她。”
竺星河道:“我曾去拜访过公输师父,是以与阿南见过几面。”
“总之,公子与阿南姑娘缘分不浅啊!”俞叔新添了孙子,众人给他敬的酒不比阿南少,此时带着醉意道,“公子,您与南姑娘……都老大不小了,犬子比您还小四岁呢,都、都给我生孙子了,你们啥时候……让咱兄弟喝喜酒啊?”
方碧眠持酒壶的手轻轻一颤,目光偷偷地看向了竺星河。
却见竺星河笑了笑,语气平淡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我们正在颠沛之中,哪有心力去想成家的事?”
“那匈奴没灭时,汉朝人就不成亲不生娃了吗?咱在海上讨生活的时候,把脑袋都提在手里过日子,还不各个都有了孩子?”冯胜亮着一贯的大嗓门,道,“再说了,正因为咱们现在不安定,您才更要早点成亲!多生几个小少主,我们这群老家伙也就安心了!”
“怎么,俞叔孙儿的满月酒没喝够,大家都急了?”竺星河笑道,“我自己的事,自己心底清楚,无须大伙牵挂。”
“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子还记得否,老主故去之时,心中也记挂着此事。”一直在首席沉默的魏乐安终于开了口。他年岁最长,又是公子开蒙的老师,说话慢悠悠,却自有权威,“这些年南姑娘为您出生入死,居功甚伟。所谓凤凰于飞,直上九天,公子志存高远,若有长风相送岂不是更好?而南姑娘,一直以来便是您双翼之风,既然她能伴您翱翔天际,岂不是公子命定佳偶?”
“嗨,我知道了!”说到佳偶,冯胜一拍大腿,道,“这有啥,南姑娘好,方姑娘也好!公子是干大事的尧舜,两个姑娘一个助您前程,一个体贴周到,大可效法娥皇女英嘛……”
方碧眠脸上一红,赶紧别过身去,不敢看众人一眼。
竺星河声音微寒,打断他的话:“冯叔,你喝多了。”
庄叔在后头扯了冯胜一把,冯胜闭了嘴,不防醉醺醺的俞叔却插嘴道:“是我们这班老、老家伙不中用啊,随公子回来后寸功未建,甚至还让公子身陷险境,全靠阿南才把公子救回来……呜呜呜,我老俞愧对老主啊!”
竺星河的眼前,浮现出阿南救自己离开放生池时,那紧盯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那是十几年来,她从未曾对他表露过的眼神。
而她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劝说自己,帮助朱聿恒解开山河社稷图……
不自觉的,他手中的酒杯重重搁在了桌上,碰的一声响。
他一向都是和颜悦色,自幼从未失态过。因此声音虽然不大,但众人见他神情阴沉,心中都是一惊,忙拉住了俞叔。
“我失陷敌手,是因为认出了对方身份,为伺机动手才故意被擒。就算阿南不来救我,我也自有脱身之法。”他淡淡开了口,道,“至于其他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无须多言。”
说罢,他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天色已暗,院中挑起了灯笼,照着狼藉席面。
一场接风宴闹得如此不愉快,大伙都陆续散了。方碧眠默不作声地带人收拾东西,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抬一下。
司鹫端着解酒汤从她身边绕过,进了厢房内,刚把东西轻手轻脚放在床头时,却发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阿南,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茫然,又似是出神。
他心中一惊,不知她什么时候醒的,是否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议论。他结结巴巴道:“阿南……你,你醒了啊?”
阿南“嗯”了一声,看到他捧来的醒酒汤,便坐起来喝了两口,皱起眉头:“又酸又涩,下回帮我多放点糖啊。”
见她神情无异,司鹫才略微放心,无奈道:“哪有醒酒汤放糖的,快给我喝掉!”
“我说要就要嘛,哪来这么多废话。要是阿言的话,我要多少糖他肯定给我加多少。”
司鹫嘟囔:“阿言阿言,口气这么亲热,你在外面认识了多少乱七八糟的男人?”
“我认识的男人可多了,绝对超出你和公子的预计。”阿南埋头喝汤,含糊道。
司鹫毫不留情奚落道:“反正就算认识全天下的男人,你最终还是要回来守在公子身边的。”
“你真懂我。”阿南笑嘻嘻道。
司鹫见阿南还是这副脸皮奇厚的模样,倒也放下了心。等她喝完,他帮她掖了掖被子,说:“睡吧,明天早上我给你做敲鱼面吃。”
“不用了,趁现在没人看见,我悄悄走。”阿南将被子拉起,蒙住自己的脸,声音有些发闷,“你懂吧,司鹫……我不知道明天起来,怎么面对大家伙儿……”
司鹫急道:“这有什么啊,你喝醉了,什么都没听到啊!”
“可我醒来了……我都听到了。”阿南低低道,“我真丢脸,要让这么多人替我当说客。”
可,纵然有这么多人为她说话,依旧没有打动公子。
她用被子胡乱揉了揉脸,强迫自己清醒一点。
跳下床,穿好鞋子,她紧了紧自己的臂环,说道:“我走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司鹫见她马上就要走,急忙拦住她问,“你就这么把公子拱手让给她?怕什么,大家都站在你这边!”
“我当然不让,我是要回去解决掉这件事。”阿南脸上的神情变冷,声音也沉了下去,“无论是她,还是青莲宗,都别妄想沾染公子,将他拖下水!”
司鹫尚不明白她的意思,阿南已将他的手一把推开,快步往外走去。
在经过正堂的时候,阿南见里面有灯光,朝内看了一眼。
竺星河正坐在灯下,方碧眠弯腰小心翼翼捧住他的手臂。
他被牵丝剐后的伤口比朱聿恒要严重许多,再加上逃离时伤口在水中泡了太久,如今手腕上肉痂虽退,尚留着浅色疤痕。
方碧眠正用毛巾沾了温热的药水,轻轻柔柔地帮他洗去旧药粉,又换了干净帕子,帮他将药水小心拭干,才无比轻缓地帮他上药。
她那嫩生生的手跟新剥的春笋一样细长白嫩,动作就如毛羽轻拂,柔软得令人心动。
阿南冷冷的目光从方碧眠的手上移开,转到公子脸上。
而竺星河正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与他撞个正着。
他微一皱眉,将手臂从方碧眠的掌中抽回,站起身想说什么,但阿南已朝他笑了笑,转身一扬手便下了台阶。
她大步出了门,挑了艘自己喜欢的小舟,解开缆绳一脚将它蹬到海中去,然后纵身跃上船头。
酒已经醒了,她身形在船头只微微一晃,便立即站住了。
耳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她回头看见公子已走到了门边,站在台阶上看她。
但,看着阿南决绝的姿态,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
悬在檐下的灯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深深盯着她。之前发生的事毕竟还让他有些不自然,他并未开口,也未上前。
而阿南朝他一笑,丢开缆绳扬头道:“公子,告辞了。”
她的笑容蒙着淡薄月色,已没有了以往望着他的热切。
竺星河觉心口微紧,双脚不自觉向她的方向走了两步。
可她船已离岸,再难回转,他最终只道:“去吧,我等你回来。”
“或许,等我处理好了一切……”她一扯面前风帆,夜风催趁,小船如箭般破开面前暗浊的海浪。
她回头转舵控帆,控制着小船朝西南方而行,任由自己的话被疾风吞噬。
竺星河再也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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