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闪烁的光,并且渐渐地向他们越漂越近。
阿南“咦”了一声,坐直了身躯盯着那点光亮。
幽幽莹莹的火光,在海上浮浮沉沉。鬼火随着水浪漂浮,水面上下相映,尤觉鬼气森森。
朱聿恒心道,总不会刚说海怪,海怪就来了吧?
眼看那朵火光越漂越近,蓝火荧光破开迷雾,贴近了他们的浮筏。阿南抬起船桨将它推开了,任由它漂回迷雾之中。
朱聿恒错愕地看清,那是一块朽木,上面有一具扭曲的白骨,跳动的幽光正是白骨磷火。
“那是什么?”
“海盗们洗劫渔船时,往往会将渔民掳去当苦力使唤,若有反抗不从的,便会将他们绑在船板上,任他们在海上漂流……若木板翻覆则活活呛死,葬身鱼腹;若木板朝上则干渴而死,日晒雨淋消解骨肉。刚刚这也不知在海上漂流多久了,只剩下骨中磷火在夜晚发光。”阿南望着那点远去的幽光,低低道,“水手们都很怕这样死去,因为迷失在海上的人,魂魄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只有家乡的亲人在他们的故居招魂,才能让他们回来……”
朱聿恒与她一起默然目送那点磷火远去,忽然想起死于海贼之手的她爹,不由转头看向了她。
“我爹当年,便是如此。”阿南坐在浮筏上,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靠在膝头,叹了口气,说道,“那时是夏末,他得在最热的季节受罪,而我娘被掳到了匪巢中,熬了五年……她本想一死了之,却发现自己腹中已有了我,只能忍辱偷生在匪窝中生下了我……”
生下她的时候,母亲其实是绝望的。她身陷匪窝之中,被□□被践踏,而她女儿将来的命运可能比她还要凄惨。
所以在阿南五岁时,她趁着海盗们火拼的机会,带着女儿偷偷逃跑。只是她还未上船,便被后面的海盗一箭射中后背,阻断了逃跑的可能。
她带着阿南躲在岛上丛林中,箭伤得不到救治,伤口溃烂,高烧不止。但她不愿带着女儿乞怜苟活,只叮嘱阿南一定要逃跑,宁可在茫茫海上葬身鱼腹,也不要重回匪盗的巢穴。
阿南去给母亲偷伤药,在穿过沙滩时,那些火拼失败后被草草埋葬在沙子内的海匪,因为炎热潮湿的天气,鼓胀的尸体从沙子中冒了出来,被她踩到时猛然爆开。
她因为躲闪不及而被炸了一身腐肉,吓得大哭起来,也因此被海盗发觉,虽侥幸逃脱,却再也没法帮母亲偷到药了。
母亲弥留时,担心自己也变成腐尸留在女儿身边。她爬上礁石,在暴风雨中投入激浪,尸骨无存。
即便是十五岁便随军北伐、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朱聿恒,听着她这讲述,也仿佛跟着她一起沉入了惨痛的童年,回到了她最黑暗的时刻。
“母亲死后,公子收留了我,送我去公输一脉。我拼命地学习磨练,才得以追随着公子,一路跟着他杀出血路,平定四海……”阿南说到这里,因为喉口气息哽住,顿了许久,才摇头黯然道,“现在回头看看,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而去;我没能拉住滑往深渊的公子,也丢掉了我娘给我的锦囊。我在这世上就像一缕游魂,我……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哪里配叫司南?”
一只手隔着浮筏伸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陷入压抑自责。
“别担心,我们一起,总能找到方向的。”朱聿恒不容置疑道,“就算你父母都去世了,就算你丢失了记载来历的锦囊,但只要细加探查,我们总能找到你的家。”
他声音如此笃定,让阿南下意识点了点头,但随即她又摇头,反问:“找到又怎么样呢?早已家破人亡,寻回我本来的姓氏,又有何意义?”
“至少,我们不能让你爹娘的魂魄永远在海上游荡。”
阿南脸上现出一抹惨淡笑意,喉咙却有些喑哑:“阿琰,你又不是海上的人,还信这个?”
“以前,我不信。”朱聿恒的声音认真而慎重,“可现在我信。因为,我想要你安安心心,不带遗憾。”
黎明终于来临,他们冲破迷雾,浮筏抵上了沙尾,搁在了如同凤尾般散落延伸的长长沙洲上。
几个正在捞取昆布海藻的渔民看见了他们,忙划船过来询问。得知他们是海难幸存后,几人大惊失色,竞相要载送他们回陆上。原来朝廷早已搜寻到了黄海沿岸,船舶日日出海寻找,渔民们也都接到了悬赏寻人的通知。
两人在渔民的船上终于喝到了久违的淡水,竟有种重回人间恍如隔世的感觉。
相视而笑之时,阿南拢了拢头发,也注意到了阿琰在岛上长得浓密的胡须,不由得笑道:“你现在可冒充不了宋言纪啦!”
朱聿恒摸着自己下巴,也不由笑了。
迎接皇太孙的人已经聚集等待,可他这胡子拉碴的模样,怕是难以见人。
朱聿恒拉出日月的一弯薄刃,对着水面想要将胡子刮一刮。可水面不清,船身颠簸,他一下就划到了自己下巴。
阿南看得着急,扳过他的脸道:“我来吧。”
她取出臂环中的小刀,抬手托起朱聿恒的下巴,小小心心地帮他刮去唇边的胡子。
她贴得那么近。他感受到她指尖的温热触感,望到她专注凝视自己的目光,他们甚至近到呼吸交缠——就如在海岛上的日日夜夜,他们生死相依时那么近。
孤冷荒岛上那些篝火朦胧的夜晚,烙印在他的心中,却胜过了应天宫阙中灯火通明的千万个夜。
他仰着头让她的刀锋在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划过,目光却不觉下垂,定在她因为专注而紧抿的唇上。
她的身后,拙巧阁已经出现在长江入海口,朝廷官船密密匝匝,无数人在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一瞬间,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不该有的难舍遗憾。
那个不清醒的虚幻亲吻,那些他无法言说的秘密,就如那海岛的日夜一般,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接到讯息的大小官员们,列队站在拙巧阁的码头迎接他们。
韦杭之这样的铁血汉子,一看到皇太孙殿下那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模样,也不由双目通红,疾步冲上来,声音发颤:“殿下受惊了,一切可安好?”
“不要紧,阿南通晓海上之事,她自然会护我周全。”朱聿恒实话实说,可惜众人都不信,把和他一样灰头土脸的阿南丢在一旁,着急忙慌地簇拥着他问长问短。
阿南笑嘻嘻地闲在一旁,一抬眼看到面前金碧颜色灿烂,日光下一只孔雀盘旋飞舞,在她头顶绕了一圈,似是警戒又似是欢欣。
阿南眉头一皱,伸手将它打开,眼皮一抬,果然看到傅准从柳堤彼岸行来。
他抬掌微招,那孔雀便在空中转了一个弧形大圈,向着他的肩膀准确落下。
他向阿南走来,一身黑衣不加纹饰,面容更显苍白,明明长相俊逸,可肩上的孔雀碧色辉煌,映得笑容分明透着几分阴翳诡谲。
“怎么,南姑娘不喜欢吉祥天?”
朱聿恒那边围拢了大堆人,他也不凑上去奉承,只抚着肩上孔雀,走向栏杆边的阿南。
阿南唇角微扬,抬手去摸吉祥天的冠羽,道:“挺好,这孔雀是死东西,和傅阁主挺配。”
她言笑晏晏,可惜傅准一眼便看见了隐在她掌下的锋锐刃光。
不动声色地,他的手转过孔雀羽,将自己的指尖迎向了她臂环内暗藏的小刀:“看来,是吉祥天哪儿碍到南姑娘了?”
他的手上一无所有,太过苍白瘦削的手背上青筋微凸,冷玉般的手指看来脆弱易折。可阿南瞄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眼看手中刀刃要与他相触,终究一抖手腕,将它收了回来,不敢与他相接。
她往后略退了半步,神情转冷:“我不喜欢被死鸟的眼睛盯着看。”
“南姑娘这样说,吉祥天可是会伤心的哦,能否用‘仙去’二字?”傅准抬眼看她,捂着嘴巴轻轻咳嗽着。
海底这一趟他也是大伤元气,身形比以往更显虚薄,苍白面容上连嘴唇都淡得失了颜色,像一株背阴处的孤冷蕨类。
唯有那双眼睛,那端详着她的阴冷眼神,仿佛她还是那个手脚皆废、被他圈禁于股掌之间的阶下囚,令她心头又涌出无数过往的可怖记忆。
她脊背不自觉地发僵。明明身旁便是人声鼎沸,朱聿恒带着众人就在左近,可阿南的手还是虚按在了自己右腕的臂环上,像是溺水的人,无意识要抱住浮木般。
“傅阁主可要好好保重啊,瞧你这脸色惨白的模样,随时好像可能仙去呢。”
“是啊,哪像你,这段时间在海上晒得更黑了,唉,叫我好生心疼……你怎么就不肯爱惜自己呢?”傅准理着孔雀的尾羽,眯起眼睛打量她这狼狈模样,叹息摇头,“有机会遇到方碧眠的话,讨点面脂手药,好好拾掇一下吧。”
“青莲宗的人真将她劫走了?我还以为她死定了呢。”
“祸害遗千年,你看你就活得这么好,渤海归墟都困不住你。”
“你也不赖,生死之际溜得飞快,属泥鳅的吧?”阿南的手搭在臂环上不曾挪开半寸,面上却泰然自若,彷如久别重逢,老友寒暄,“绮霞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杭州了,说要等江白涟回来。”傅准嗤之以鼻,“真是个有梦想的女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交手看来也捞不到好处。阿南正想掉头离开,旁边人群散开,分出一条道来,被众人簇拥的朱聿恒向他们走来。
他朝傅准点一点头,目光落在阿南身上:“阿南,我们的船来了,走吧。”
听殿下呼唤温柔,众人的目光,不由齐齐聚集到阿南身上。
阿南却毫不在意,掠掠散乱的头发,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走到朱聿恒身边。
反正他们皇太孙殿下也是这般衣衫破烂的模样,她还怕他们笑话?
她态度敞亮,朱聿恒也神情坦然,对傅准一拱手道:“傅阁主,此次多承相助了,若非贵阁分派所有人手在海上搜寻,我与阿南怕是未能如此顺利抵陆。”
傅准客气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蔽阁仅奉微薄之力,不足为道。”
“何止,之前渤海之下,贵阁亦折损不少人手,此番劳苦功高,朝廷自当嘉奖。”
傅准垂眼一笑,抬手捋着肩上吉祥天的翠绿羽翼,淡淡道:“这倒不必。只要朝廷信守承诺,将许诺的东西给我就行了。”
朱聿恒这才知道,原来祖父行动如此快速,早已命人联络拙巧阁,还谈妥了条件。
至于内容究竟何如,他自然不会当众询问,只吩咐扬帆起航,速回应天。
朱聿恒的座船上诸事齐备,阿南第一时间先扑到浴桶中,将一身盐碱的自己刷洗个干净。
换好衣服,她立马奔去找吃的,啃了一个酱肘子、吃了一大盆素什锦还不解恨,又撕了半只盐水鸭。
耳听得外面声音嘈杂,她探出窗口一看,虽然事发仓促,但迎接皇太孙的阵势真是不小,沿长江而上,船队浩浩荡荡,沿途各地水军又随同护送,更添声势。
“阿琰也真可怜,这么多人上赶着围堵慰问,连坐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阿南啃着鸭翅,正在同情朱聿恒,一抬眼却看见他从甲板那边过来了。
他已经打理得整整齐齐,朱衣上金线团龙灿然生辉,衬得他一身灿芒,俊美摄人。
前几日还和她一起在海岛上如野人般捉鱼摸虾的这个男人,手持着折子边走边看,对身旁众人一一吩咐,那种沉稳端方指挥若定的模样,有种万物都无法脱离他掌控的从容。
阿南正笑嘻嘻看着,他忽然一抬眼,目光正与她相接。
阿南料想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不太好看,毕竟她披着半干的头发,趴在窗口,手里还拿着半只鸭翅膀在啃着呢。
身后那些见多识广老成持重的官吏们脸上抽搐,唯有朱聿恒朝她微微颔首,将折子合上递回,示意他们都退下候着。
等一群人转过了船舱,他脚步轻捷地走到她身旁,目光落在她红艳艳的唇上:“好吃吗?”
阿南举起鸭腿在他面前晃了晃:“好香,你也吃点?”
“唔,我确实也饿了。”他说着,随她在桌前坐下。阿南还以为他也要和自己一样撕盐水鸭吃,谁知身后快步趋上一个小太监,抄起筷子几下便拆解了鸭子,然后利落地带着鸭骨架退下了,只剩下鸭肉整整齐齐码在盘中。
阿南觑着朱聿恒:“看来,全天下见过皇太孙啃鸟翅嚼烤鱼的人,大概只有我了?”
朱聿恒道:“何止,还有摸鱼抓虾撬螺蚌,挖草伐木掏鸟蛋。”
阿南扑哧一声便笑了:“阿琰,你为什么说这些的时候都能板着脸一本正经!”
一本正经的朱聿恒与她相视而笑,将筷子递给她,示意她坐下和自己一起再吃点:“我刚刚收到圣上传来的讯息,总算知晓了傅准为何愿意帮我们。”
“哦?”
“自上次咱们破了顺天死阵之后,圣上开始留意江湖各门派,派人查访门户宗派、能人异士,要联合百家之力,共破山河社稷图。”他望着阿南,若有所思道,“其中大部分人,对你都有记忆。”
阿南咬着鸭信,却挡不住口中流溢的笑声:“是啊,我回陆之后,就遵从师父的教诲,前往各门各派切磋请教了。”
谁知,如今九州重文轻武,宗派凋敝,她仗着公输一脉的绝学,遍拜千山竟无敌手,只在最后因为负伤而被傅准所擒,令她至今想来依旧怀恨。
“所以,朝廷如今召集了天下所有高手,要共破山河社稷图?”阿南扯回了思绪,有些好奇道,“请这么多人出山不容易吧?不知你们给拙巧阁开了什么条件,居然能让傅准亲自下水?”
“拙巧阁坐落于大江入海口,毕竟属于我朝疆域,因此圣上以瀛洲一地为诺,只要他们帮助朝廷清除关先生当年设下的各地阵法,便划拨瀛洲归属,准许拙巧阁百年长驻。”
阿南扬扬眉:“你祖父对你真好。”
朱聿恒摇头道:“不只为我,那些阵法太过凶险,关乎社稷安危,若拙巧阁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挽救黎民于水火,那也不失为一桩大好事。”
“所以……”阿南五指恨恨地一收,差点折断手上筷子,“傅准会和我们一起出发,前往玉门关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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