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阿南很想去杭州和绮霞会面,但如今已届十月中旬,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不等人,下次的发作已经迫在眉睫。阿南唯有忍痛舍弃了这个想法,只给绮霞写了封信报平安,假公济私用飞鸽传书到杭州,自己和朱聿恒先赶往应天。
到达应天,朱聿恒第一时间回到东宫,去拜见自己父母。
一贯雍容的太子妃,一听说儿子回来了,连仪容都来不及整顿,便快步到大门口去迎接他。
朱聿恒见母亲鬓发都乱了,快步过去扶住母亲。太子妃却只一把捧住儿子的脸,看了又看,见儿子瘦了黑了,顿时眼圈通红:“聿儿,你可算……可算回来了!”
见她满是担忧,朱聿恒心下涌起深深歉疚,握着她的手道:“孩儿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以后,定不会让母妃再担心了。”
太子妃紧握着他的手,喉口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拉起他匆匆往内院走去,将一干侍女都屏退到了院外。
朱聿恒跟着她走到内室,看见一幅经卷正摊在案上,明黄龙纹丝绢上朱砂小楷鲜明宛然,抄的是一篇《阿弥陀经》。
“聿儿,这是娘这段时间为你祈福而抄的经,请了大师开光,你带在身上,有无上愿力,祐你平安。”太子妃将薄透经卷折成小小一团,放入金线彩绣荷包,郑重交到他手上。
朱聿恒应了,接过来时,看见她手上满是伤口,立即抓住母亲的手仔细一看,几个指尖上全是破了又割开的口子。
他顿时明白过来:“母妃是用自己的血调朱砂抄经,替孩儿祈福?”
太子妃别开头,不肯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热泪:“聿儿,你一定要好好的,千万……千万不能出事啊!”
朱聿恒捏紧了手中荷包,低声问:“圣上已经将……告知父王母妃了?”
太子妃含泪点头,终于再也忍不住,抱住儿子,无声地靠在他肩上,眼泪滚滚而下。
朱聿恒轻拍着母亲的后背,竭力遏制自己的气息,让它平缓下来:“放心吧,娘,孩儿……定会努力活下去!”
太子妃气息急促,无声地哭泣了一阵子,才慢慢伸手搭住朱聿恒的手臂,道:“聿儿,你说到,可要做到啊!”
朱聿恒重重点头:“孩儿从小到大,何时辜负过您与父王的期望?”
太子妃闻言,不由悲从中来。这二十年来从未让她失望过的儿子,如今却要让她肝肠寸断。
以颤抖的手解开儿子的衣服,一看到上面那几条纵横可怖的淤血毒脉,她难掩悲声:“你……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瞒着我们,聿儿,你可真是……”
朱聿恒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看下去,免得徒增伤心。
“孩儿也是怕惹父王母后担心,再者,此事定会影响东宫未来局势,届时父王必会陷入是否禀报圣上的两难境地。因此孩儿才自己一个人暗地调查,就连圣上,也未曾告知过。”他将衣襟掩好,低声道,“孩儿这便要往西北去了。这一路我与阿南追寻线索渐有头绪,母亲不必太过担忧。”
“阿南……”太子妃念叨着她的名字,因为阿南臂环上那颗明珠,也因为危急时刻阿南挺身而出,令她对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海客印象十分深刻,“你谁都没告诉,只告诉了她?”
“其实,孩儿一开始以为她是此事幕后主谋,因此一路接近她。但如今她帮了孩儿很多,这次我们流落海上,若不是她,孩儿也无法安然无恙地回来。”
太子妃默然颔首,道:“好,那你可得好好笼络她。毕竟你身上这……这怪病如此凶险可怖,能有助力,那是求之不得。”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想对母亲解释一下,他与阿南之间的纠葛与牵绊。但,想到他们叵测的前程与阿南未定的心意,最终他将一切都咽回了口中,只低低道:“孩儿知道。”
太子妃秉性刚强,与他商议好之后,便去洗了脸,将所有泪痕都抹除,以免在人前表露任何行迹。
朱聿恒便想先行告退,但太子妃伸手挽住了他,道:“再等等。你父王今日去刘孺人家了,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刘孺人。朱聿恒不明白父亲为何去找自己的乳娘:“刘孺人不是早年过世了吗,父王过去所为何事?”
“这些时日,我们夙夜难寐,一再思量你为何会出这般诡异的怪病。”太子妃手中紧握银梳,几乎将其弯折,“接到你飞鸽传书后,我们立即着手调查你当时身边的人,而就在昨日,我们查明刘孺人兄长在多年前曾酒后对人夸口,说借着妹子,曾发过一笔小财。因此今日你父王便亲自带人彻查此事去了,毕竟,你自小由她看护,万一能从中有什么发现呢?”
朱聿恒知道父母是为了自己而病急乱投医,心中正不知是何滋味,听得外面传来声响,太子殿下回宫了。
太子身躯肥胖,如今颇显疲惫,但抬头看见朱聿恒在殿内,立即将所有人挥退,快步进了内殿,一把攥住儿子的手。
望着父亲强打精神的模样,朱聿恒心口涌起难言酸涩:“孩儿不孝,劳父王为我操心了。”
“你我父子之间,何必说这些!”太子打断他的话,拉着他坐下,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你娘和你说过了吧?这两日,我与你娘将所有你年幼时接触的人都梳篦了一遍,果然,刚刚我在刘孺人兄长的住处寻出了你当年的衣服,发现了上面有血迹,你看!”
说到此处,他因为激愤而喘息不已,将手边一个锦袱递给朱聿恒。
朱聿恒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件幼童的小衣服,柔软的丝质已经泛黄。拎起来迎着日光看去,浅浅的几点褐色血珠,冻结在衣服的不同位置。
过了多年,血珠早已经暗褐黯淡,却如鲜血一样触目惊心。
按照幼儿的身形,朱聿恒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些血珠正在奇经八脉之上。
看来,这便是他当初被玉刺扎入之处渗出的血迹。
见父亲因为疲惫激动而喘息剧烈,朱聿恒担心他引发心疾,忙帮他抚着胸口,将他搀扶到榻上躺下,道:“父王先好好休息吧,一应案件过往,孩儿自会料理。”
太子靠在榻上,紧握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目光中,既有担忧,更有悔恨:“聿儿……是爹没有照顾好你,爹心里……心里实在是难受,对不住你啊!”
太子妃听着他颤抖模糊的声音,眼泪又落了下来,背转过身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压抑自己的哭泣声,只有肩膀微微颤动。
朱聿恒自小聪颖卓绝,又责任感极重,任何事情都勉力做到最好,从未让父母为自己操过心。如今见他们为自己伤心欲绝,他不觉也是眼圈热烫。
咬一咬牙,他强自站起身,道:“山河社稷图虽然可怖,但阿南与我一路行来,已有线索和应对方法,父王母妃不必为我太过担心了。孩儿这便去处置刘化,看是否能从他身上审出些什么。”
太子拉住他的手,面现犹豫之色:“聿儿,刘化已经死了。”
朱聿恒愕然回头,听得他又悔恨道:“是爹太心急了,在他家便迫不及待关门盘问,虽问到了一些事情,但因我太过震怒吓到了他,他出门时惊恐反抗,撞在侍卫的刀上……当即便断气了!”
事已至此,朱聿恒也只能道:“孩儿先去看看他留下的东西,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我这边有他留下的口供,但他应该还有宁死不肯招供的内容。聿儿,你专心与阿南破解阵法,那些幕后的黑手,便交由爹娘来处置吧。”太子抬起手掌,紧紧按在他的肩膀上,郑重交托重任,“只是,无论前途如何,你务必要保重自身,决不可辜负了我们与圣上的期望!”
告别父母走出东宫,朱聿恒带韦杭之一干人等前去刘化家中,并召南京刑部的带文书、仵作前往。
“顺便,也让户部的人来一趟。”
传信的人应下了,匆匆打马而去。
六部离刘化家宅比东宫要近,朱聿恒到达刘化家中时,他们已经在门口等候。
朱聿恒翻身下马,一面往狭窄巷子里面走,一面示意南京户部的来人近前,对他们快速吩咐了一番,让彻查二十年前发生过水华的海域,再寻找当时当地下落不明的年轻夫妻。
若有失踪不回的,拿阿南的图形去对照长相模样,看是否能寻觅得线索。
户部的人自然听命应承,又问:“殿下所说的海域,可是南直隶所有沿海村落?”
朱聿恒稍加考虑,道:“不止。本王待会儿给你写个手书方便办事,我朝一应沿海地区都要搜索一遍,以称呼女儿为‘阿囡’或者‘囡囡’的地域优先,从速从快。”
户部的人持手书离去后,南京刑部侍郎秦子实带着仵作过来,随朱聿恒进了巷子。
过了十三四户人家,便看到士卒把守的一个门户,倒也有个砖砌门庭,只是台阶上洒了斑斑血迹,围聚了一堆苍蝇。
朱聿恒略一驻足,刑部的老仵作禀告道:“这是本宅主人刘化丧命之处,老朽之前便来验过。他被擒之后妄图挣扎,撞在士兵们手中的刀剑之上。殿下看这血液呈喷射而出状,从下至上溅于砖墙,确属死于利器暴毙无疑。”
朱聿恒接过他上呈来的案卷,翻看上面的记载,现场痕迹及目击者证词,确与他父亲所说的一样。
看来,刘化宁死也要保护着什么,不肯让人探知。
朱聿恒将卷宗交还给老仵作,又拿出父亲给他的卷宗,对照着看了一遍,将基本脉络理了出来。
二十年前靖难之役,圣上南下清君侧,顺天被围,父王母妃亲上城墙押阵,太孙便交由乳母刘氏在府内看护。
战事最为吃紧之时,有人重金买通刘化,让他在某时某刻找事由引开刘氏。刘化虽不知对方企图,但见财起意,便遵照对方所言去寻找刘氏。
刘氏被他骗出后,见他只是闲扯,中途惊觉匆匆赶回,结果发现太孙在室内啼哭,身上出现了几处血痕。
她怕兄长受责,又担心自己受责难,因此见太孙事后貌似无恙,便至死也不敢提及此事。
而刘化偷偷藏起了带血的衣物,还想有机会或可凭这再弄点钱。直至此次搜寻被抄出,他才供出当时有人买通他做事。
至于当时那人究竟是谁,他并不知晓,只注意到对方个子枯瘦,胡须浓密。不过刘化是个做事精细的人,因此对方给他钱的荷包还一直留着。
那荷包已被刑部送来,此时呈到朱聿恒面前。
二十年前发黄的一个粗布荷包,如今已脆干发黄,但因为长期收在暗处不用,收口与绳子都还完好如新。
外面看来,一切并无异样。
朱聿恒将其解开,看向空空如也的袋内,却发现里面似有一两根颜色不一样的线头。
他略一思忖,将袋子轻轻翻了过来,尽量不触动那两根线头。
这是几根被剪断后残留的细微丝线,显然在荷包上原本绣着什么东西,但在给刘化的时候,对方怕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将上面所绣的东西草草拆掉了,但因为是从外面扯掉的,因此外面虽然已经无异,里面却残留了几丝断线头,未曾清除完毕。
而刘化在拿出了里面的银钱后,便将荷包压在了箱底,里面的残痕便一直留了下来。
朱聿恒将它举在面前,仔细看了看那些断痕的模样。
线头扯得挺干净,那一两根断线无法拼凑出具体形状,他只能凭着压痕,仔细辨认。
一个草头,横平竖直。民间俗例,荷包上常会绣自己的姓氏以防盗窃,看来这人也是如此。
下方左边是两竖,右边则笔画较多,凭借年深日久的针脚痕迹,实在难以看清。
他将袋子慢慢翻转还原,思索着草头下面左边两竖的字,应该是蓝,还是蓧,抑或是苮、茈……
猛然间,他望着被翻过来的荷包,想到内外的字是左右翻转的,所以,草头之下,那两竖应该是在右边。
所以,这个字可能是莉、可能是荆、可能是萷,更有可能,是蓟——
蓟承明的蓟。
处心积虑的这一场局,果然,在二十年前便已经设下了。
远在圣上下令营建紫禁城之前,蓟承明便已经下了手。
是,他确实是最有可能的人。他见过傅灵焰留下的山河社稷图;他趁着营建顺天宫城之时设下了死阵;他在雷电之日引发山河社稷图第一条血脉,使得一甲子前的死阵开启……
朱聿恒紧紧抓着手中这个陈旧的荷包,长久以来追寻的幕后凶手,竟在这一刻有了突破进展,令他心口激荡,长久无法平息。
许久,他霍然起身,将所有繁杂纠结的思虑都抛到脑后,只凭着本能抓紧了自己唯一迫切的念头——
去找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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