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阿琰抱在怀中驰回,阿南才发现后方侍卫们正在拼命赶来。
想来是阿琰看到鹰扑后太过焦急,所骑的马又太过神骏,将所有人远远甩在了后面,才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了过来。
再度对上韦杭之幽怨谴责的眼神,阿南心虚又无奈。
可凌晨刺骨的寒风中,阿琰的怀抱温暖得过分,再说她也实在没力气挣开阿琰自己回去了。
干脆,她自暴自弃地靠在皇太孙殿下怀中,任由他们敞开了看。
反正女海匪行走江湖多年,比任何人脸皮都要更厚。
回到敦煌,阿南第一件事便是将怀中的东西掏出来,一股脑塞给朱聿恒,然后扑入浴桶,将自己全身的沙土尘灰彻底洗去。
一夜厮杀,疲惫交加。她有些虚弱地举起右臂看。
被厚重砍刀击打过的手腕已高高隆起,肿胀不堪,不知有没有伤及筋骨。
她按住疼痛颤抖的手,浸在热水中,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痕迹。
春风刺过,她心口一道殷红的血痕,在水中隐隐作痛,甚至压过了右臂的伤势。
她眼前又浮现出遥遥坐在对面马背上的竺星河。
被黑暗吞没的荒漠边际,他在深不见底的暗夜之中,筹划着倾覆天下的计谋,决绝一如当年他在断崖上许下的悲恸誓言。
她答应过阿琰,会尽全力帮他。可,谁能想到挽救阿琰性命,与破坏公子的大计,竟会以如此方式,纠缠在了一处。
她深深吸着气,狠狠将自己的头埋入了水中。
水声让她的双耳嗡嗡作响,这是血脉在她体内行走的声音,她活着的证据。
她还活着,公子也活着。可那些春风绮丽、流光飒沓的日子,那些他们并肩而战的过往,早已死去了。
如今存活于世的他们,是背道而驰的春风流光,再也无法相伴。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起身,阿南扯过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太过疲惫,散发披于肩头也懒得再弄。
外面传来食物的香气,阿南感觉自己饿极了,连睡意都无法抵过饥饿。她走到外间,果然看见桌上已经摆下了各式餐点。
她想喝的南瓜粥炖得温温热热的,洒了饱满的红枣与枸杞,在冬日晨曦中冒着腾腾热气。桌上还有西北的面食,搓鱼子、酿皮子,重油重盐,最适合疲乏虚脱的她。
来不及与对面的朱聿恒打招呼,她喝了两口粥,抓过桌上的筷子就吃,将嘴里塞满满。
朱聿恒抬手给她盛了一碗羊肉汤推过去,见她头发还在滴水,便起身拿起旁边的布巾,将她那头长发包住。
她头发既浓且长,坐着的时候垂垂及地。他拉了把凳子过来,将它们置于膝上,慢慢用毛巾揉搓吸干。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触感细软却又令他指尖微微麻痒。年幼时读过的子夜歌,隐约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抬眼看向阿南,她亦有些惊讶,略略回头看他。
他避开阿南诧异的目光,嗓音略带低涩:“别着凉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呢。”
阿南“嗯”了一声,便回头继续用膳去了。
而他在她身后,透过她半湿的发丝凝望着她。
微扬的下巴与修长的脖颈是一条优美的弧线,而这条弧线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动的肩颈线条,向下延伸至细韧的腰肢。
披在她身上的衣衫被她的头发濡湿,贴在她的背上,将她的躯体勾勒得纤毫毕现,却偏偏有一缕碎发,蜿蜒于她的领口,如在指引他的目光向下探寻。
他的心口猛跳起来,目光逃避地游移,却看见了她衣袖下滑,露出肿胀瘀紫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了?”他抬手轻握住她的手掌,看向那伤处。
阿南将筷子换到左手吃着,道:“阴沟里翻船,被青莲宗主砸的。不然的话也不需要你来救我了。”
朱聿恒看了满不在乎的她一眼,拉开抽屉取出药瓶,将药酒倒在她的伤处,抬手帮她将淤血揉开。
阿南风卷残云将桌上东西吃了大半,才缓过一口气来,搁下筷子看着朱聿恒。
而他抬眼望着她,低声责备道:“说了多少次,不许你再这般冲动了。”
看着他眼中盛满的担忧,阿南没来由心虚,含糊道:“我哪知道他们也会来呢?本来以为只是跟踪方碧眠,去打探阵法而已……”
朱聿恒望着她,似是想问海客与青莲宗们所商议的事情,但最终还是罢了,沉默地替她放下袖子,盖好药瓶。
阿南活动着手腕,问:“不想问我昨晚听到了什么吗?”
“想。”朱聿恒坦诚道,“但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你若不方便说,我便不会问。”
阿南静静望了他片刻,望着他坦荡赤诚的双眼,心道,你可知道,有人正商议杀你的祖父,挑拨你的父叔,分裂这王朝天下——
而这群人,是她曾经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朋友。
往日恩,今日义,让她心口春风的伤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仿佛要将她胸口灼烧出一个黑洞。
可她没办法开口。出卖昔日的朋友给如今的朋友这种事,她无法想象也不可能去做。
不敢再看朱聿恒,她逃避般转开头,抬手将半干的头发草草挽了个髻,定了定神,道:“重要的是,我带回来的东西……你看到了吗?是否有用?”
“看了,很有用,我可能已经寻出阵法的地点。”朱聿恒洗净手,坐在她对面,将那些陈旧的卷宗翻开。
阿南凑过去与他一起看着那本册子,问:“是傅灵焰留下的吧?”
“是。”他将它摊在她的面前,指向其中地图道,“你看,这便是鬼域。”
阿南知道自己找对了,这就是青莲宗主带竺星河与方碧眠看的,关于傅灵焰留下的那个可以灭绝西北防线的阵法所在。
册子上是无数条黑线,互相连通,蔓延勾连,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图案,两个标记点在骷髅头正中,正如一对灰败眼睛。
那标记由陈旧的胭脂绘成,当年必定是鲜红夺目,十分显眼,可如今早已黯淡,与灰黄的书册相差仿佛。
阿南皱眉问:“这是……地下通道?”
“对,共有三个入口,正在鬼头的嘴巴和双耳部位,而这眼睛,似是地下所在,目前我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朱聿恒在鬼头上绘出标记,道,“地下的通道与地面的不同,是上下纵横且相互穿插的,因此路线难寻。”
阿南喝着粥,听他详细讲解其中的路线。
玉门关这边的地下道,由生活于此的人们世世代代陆续挖掘而成,千百年来水文环境变迁,穿井的路线也多有变化,不断废弃旧的,又不断挖掘新的。
“根据这张图来看,六十年前傅灵焰借率众北伐之际,利用当地人力将地下矿道、水道、天然洞穴连接,设下了这个玉门阵。”朱聿恒指向面前矿场,说道,“口部,位于魔鬼城处;双耳,一边是矿场入口,一边是王女死亡之处。只是……”
这纸上无数条细线,有直有弯,有长有短,有的似断头路却又在另一边向前延伸,有的一个拐弯后与另外的相接,复杂至极。
阿南此时疲惫至极,也懒得去详细看路径,只指着口耳交汇处的一个黑点,问:“这个,你觉得是什么?”
“这里属于鬼面的鼻部,凡人皆仰赖呼吸生存,我看,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控制点。”
“这样,对地下通道最为熟悉的人,应当是探勘矿脉的老工头们。你去矿场多找几个,先把路线给理出来。”阿南揉了揉自己肿胀的手,道,“我得躺一会儿,真的有点累。”
“好,我先去布置,你好好休息。”
朱聿恒出去安排,而阿南倚在榻上,又忍不住抄起下面的那几封信札看了看。
这是六十年前的信件,纸张黄脆,甚至因为她揣在怀中活动激烈,导致信封都残破了。
她抚平信封上的火焰青莲标记,将它拆开。
果不其然,这是当年傅灵焰所写的信。
“长河日落,沙陵浴血。红日西沉,一如弹丸。风沙漠漠,割肉如刀。静夜深长,唯念思君。千年万载,风沙尘埋。”
阿南摊开信,开头便是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
她有些诧异,把后面的信纸翻出来看了看,确定没有收信人名讳也没有寄信人落款,便又看了下去。
“郎君见字如面,灵焰玉门关外事务已毕,不日将归君身畔。回程之际,立于沙丘之上纵目望远,眼见千山万壑俱为君容,思君切切,亟待振双翅而越万里山阙,不必夜夜梦里相见……”
阿南略感错愕,又觉得心口一阵微甜——这被收藏在青莲宗要地的,居然是当年傅灵焰写给她心上人的情信。
看信上语句,显然与对方相爱至深,正在魂牵梦萦之际。
“奇怪……”
朱聿恒回到屋内,听她看着信件自言自语,便走过来问:“怎么了?”
“傅灵焰的情书啊,你说怎么会在那里呢?”阿南将信件展示给他看。
他坐到她旁边,低头与她一起看信,说道:“两个可能。一是傅灵焰当年因故没寄出信,放在了这边;二是收信的人便是青莲宗内的人,对方将这封信保存了下来。”
“对哦,这么说收信的人应该是……”
“龙凤皇帝韩凌儿吧。”朱聿恒淡淡道,“所以她不写抬头称呼也不写落款,是希望他只是自己的‘郎君’,而不是要持礼守规的那个‘陛下’。”
阿南赞成地点头,看向下一页。
“昨日破头潘自南而来,已具告我北伐之事。郎君谋略既妥,灵焰自当鼎力相助。唯我身份于军中颇为不宜,当另寻一名分,以供号令军士之用。”
看到这里时,阿南与朱聿恒都是心口微动,两人不觉对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阿南迫不及待,立即翻看下页,看她后面所写究竟如何。
“思及当日与君相识,入宫之际拆‘机关’中的首字为姓,自此拥有第二身份。不若如今便以第二字为姓,藉此为郎君驰骋,定苍茫河海、万里江山。”
阿南盯着“机关”二字看了许久,又缓缓抬头,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亦在此时转头看向她,两人同看信笺,相距极近,此时一同转头,脸颊差点相贴。
默默挪开了些许距离,阿南轻咳一声,然后才指了指上面的字迹,道:“机、关……”
朱聿恒点头:“当年傅灵焰在宫中,身份是姬贵妃。”
“如今她的第二个身份,姓关……突如其来地出现于军中,无人知晓她任何过往。”
“关先生。”朱聿恒肯定道,“除了他之外,又作何人想?”
关先生,生年不详,籍贯不详,亲朋不详,生平不详……
他就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韩宋朝的绝世杀神,从龙凤三年开始,率领中路军北上伐元,自元大都一直打到上都,凭着九玄阵法纵横山海,所向披靡。
直到六年后他在军中被杀,就此陨落,尸骨无寻,人生近乎传说。
阿南摩挲着这陈旧的纸张,心下颇有感慨:“仔细想来,傅灵焰与关先生的关系,我们确实早该察觉。”
朱聿恒示意韦杭之进来,道:“我让人查找一下档案,看看是否能为我们的猜测作为佐证吧。”
关先生当年北伐之时,敦煌作为西北重镇,亦是要地之一。虽然时移世易,但他既然于此大放光彩,必然会留下种种痕迹。
在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文书们寻到了一本《韩宋北伐实录》呈上。这是当时中路军随军佥书所录,详细记录关先生与破头潘这路北伐的行军进程,关先生作为中军统领,自然有多处出现。
他们坐在一起,将所有内容翻了一遍,从龙凤三年关先生忽然被委以重任出征,到最后骤然去世,六年间所有辉煌绽放殆尽,最终消散不见。
一遍翻完,他们商议了一下,将关先生历年来加官进爵受赏赐的记录,按照年月日,整理了出来。
“你看这里,”阿南右手不便,因此朱聿恒抬手帮她按住书页,示意她看自己关注的那几行,“关先生北伐的六年里,每年七月初,都会发生一些事情。”
“七月初?”阿南眼睛扫了下去,“初六吗?”
她记得那副龙凤皇帝御笔的画像上写着,七月初六所绘。
不过并不是。第一年是龙凤三年七月初九,韩凌儿亲自出城送别三路大军,与关先生执手依依惜别。
“三路大军北伐,其他二路大概都是按规行事,唯独对待关先生,似乎不一般呢。”阿南点评着,又翻到第二年的七月。
龙凤四年七月初五,关先生转战晋宁,皇帝赏赐驰送至军营。
“七月初五,第二天就是七月初六了。”阿南抬眼看向朱聿恒,“拙巧阁内傅灵焰那副画像……你还记得吗?”
朱聿恒点头:“七月初六,应该便是傅灵焰的生辰。”
她满意地冲他一笑,又继续看下去:“龙凤五年,关先生攻克辽阳,任辽阳行省平章事。七月初,因元军围攻汴京,他抛下辽阳潜行回军,救护龙凤帝退守安庆。”
“这也使得龙凤六年关先生疯狂反击元军,横扫北漠,攻克大宁,又再取上都。而那年七月初,朝廷的赏赐又千里迢迢送到了上都,和之前一样,无人知晓韩凌儿特意给关先生送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龙凤七年六月,罕察帖木儿反扑义军,围攻益都,关先生将其军引于渤海,设阵将其一举击杀。
“渤海。”阿南若有所思地点着这个地方,又道,“听说当时北元岌岌可危,罕察帖木儿是南拒义军的唯一希望?”
朱聿恒于此自然比她更为了解:“是,蒙元当时全靠他一力支撑。我曾听老臣回忆,太祖闻听他的死讯后,对左右喜形于色道,‘天下无人矣!’”
至此元廷再无人可力挽狂澜,败势已成。那年七月初,龙凤皇帝亲赴山东,为关先生庆功。
直至九月,二人分别后,关先生二渡碧江,连克朔、抚、安三州。谁知就在这势如破竹之时,关先生却在年底一病不起,他派人知照龙凤帝,并于正月被袭杀于王京,尸骨无存。
“三个月,一个横空出世的战神,就此消失了。”阿南将书册合上,托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朱聿恒望着面前眉眼氤氲倦怠的阿南,遥想着当年惊才绝艳的“关先生”,缓缓道:“可是,她别无选择。”
“是啊,毕竟三月还能遮掩,四五月就要显怀,在军中要如何遮掩得住呢?”阿南叹了口气,掰着手指道,“而按照时间来推断的话,当时腹中这个孩子,定然就是六十年前被傅灵焰带着辗转寻医的那一个了。”
傅灵焰于军中所怀,并借死遁而生下的孩子,最终却遭山河社稷图缠身,成为朱聿恒的前车之鉴。
这个结论,让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傅灵焰苦苦追寻孩子的生路,最终带着孩子渡海求生。而六十年后,同样身中怪病的朱聿恒,身上血脉崩溃的时间,却与她在各地设下的机关阵法严丝合缝。
她放弃了关先生与姬贵妃的身份,离开了宫闱,远离了权力纷争,带着孩子奔波于大江南北,遍寻名医,希望能救治自己的孩子。
而就在她寻医的途中,韩宋朝表面上进入全盛时期,北元一蹶不振节节败退,下属诸王迅速光复南方。但辉煌表象下,是韩凌儿无力节制各路藩王,诸王为扩充地盘而陷入混战,直至各股势力最终合并为三支大势。
难以节制诸王的韩凌儿,在利用诸王相争来平衡势力的同时,催促傅灵焰尽快回归。
他们翻过了韩凌儿给傅灵焰写的信件——其实严格说来,更像是诏书。诏姬贵妃回朝,勿使金册玉宝蒙尘,椒房兰闺空置。
傅灵焰确实回去了,还与韩凌儿有了第二个孩子,但孩子尚在腹中,她便只身离开了皇宫,再未回归。
乱世纷争终有停息之日,而当本朝太祖于鄱阳湖击溃其余诸王主力之后,龙势已成,再难遏制。
韩凌儿被部将迎往应天,等待他的是应天郊外那座由傅灵焰亲自选址构想、居于瀑布之畔宛若仙阁的行宫。
船行至长江入海口之时,韩凌儿曾短暂停靠傅灵焰创建的拙巧阁,在那座四季花开锦绣的东风入律楼阁之下,寻访当初那条身影。
然而,那里只留下了他曾为傅灵焰绘制过的画像。
傅灵焰早已离开了故土,乘槎归于海上,再不回还。
龙凤皇帝只拿到了她写给他的最后只字片语,一封诀别信。
阿南将最后一封信拆开,看着上面的第一句,神情疑惑黯然。
十年光阴,离合聚散。傅灵焰的笔迹未变,行文口吻也未变,只是当年缱绻温柔的离愁别恨,全都已转成了决绝去意。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舟楫南渡,浮槎于海。千山沉沉,万壑澹澹。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当年这段轰轰烈烈的相爱,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也决定了山河与王朝的起落。可最终,只落得她只身离去,与他恩断义绝。
韩凌儿最终未能见到傅灵焰精心为他设计的行宫。
他的船尚未到达应天,便因风暴而倾覆。众将士为这位不幸的皇帝痛哭一场后,新帝顺理成章登基,励精图治,开创了全新的蓬勃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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