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呢……”

    一夜困意袭来,阿南靠在榻上睡去时,手中兀自握着那封诀别信。

    傅灵焰并未透露什么,可她依旧能从这几行字中看到失望、怨恨与决绝。

    阿南迷迷糊糊合上眼,任由那页发黄信笺飘落在自己的心口。她抬手按着这古旧薄透的纸张,想知道韩凌儿究竟做了什么,会让当年那般爱他的傅灵焰消磨掉了所有感情,转身离他而去。

    “对她不好吗……”

    不可能不好。他年年记得她的生辰,满怀爱意为她绘像、替她亲手制作笛子,简直就像是一对民间的痴恋男女。

    是当初有了嫌隙而离开吗?

    可韩凌儿有需要,她还是带着孩子回来了,他们的感情并无变化,还多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傅准的母亲。

    是相隔太远生疏了吗?

    可看诀别信里的感情,绝非是淡了或者变了。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外人所不知道的缘由,导致了傅灵焰如此狠心决裂。

    六十年前,她在大江南北设下这些阵法,是为了对抗入侵的外族,收复中华。因此在北伐成功之后,她便关闭了这些杀阵,此后她携子远遁海外,应该是没有回来过。

    那么,是谁利用这一甲子循环之期兴风作浪,又是谁、以何种手法,将阿琰的性命牵系在她留下的阵法之中呢?

    困倦让阿南在思索中沉沉睡去,可即使进入了梦乡,她依旧无法摆脱杂乱思绪。

    在梦里,她眼前纵横来去尽是虚妄的幻影。

    她眼前出现了年幼时曾遇到过的,慈祥对她微笑的白发老婆婆,她努力想看清她年轻时的模样,却发现她并不是画像上的样子,而是幻化成了傅准的模样。

    她还看见傅灵焰握着自己的手,问,阿南,你会重蹈我的覆辙吗?

    阿南想问是什么覆辙,回头却看见阿琰温柔的容颜。他手中珠玉鲜花灿然鲜明,可比它们更为动人的,是他凝望她时那烁烁眸光。

    正在心底欣喜间,她脚下忽然一松,眼睁睁看着傅灵焰不断向下跌落。她急忙抬手想抓住她,可千山万水,层峦叠嶂,失重坠落的人忽然变成了阿南她自己。

    她心里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从三千阶跌落的自己,再也采撷不到心中的星辰。

    痛苦绝望让她骤然醒转,坐起时看见窗外已是午后。身上海棠百蝶缂丝被温暖柔软,显然是睡着后朱聿恒帮她盖上的。

    她捂住双眼,梦里的一切还沉沉压在心口,难以释怀。

    她怎么会与傅灵焰合二为一呢……真是怪事。

    许久,阿南才缓过一口气,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看见门外轮值的廖素亭。

    “南姑娘,你起来啦!提督大人临时有事出去了,你要是找他的话稍微等等,很快应该也就回来了。”

    廖素亭性子活泼,与韦杭之的风格完全不一样,阿南与他混得很熟,也不顾忌什么,随手抄起桌上一盘核桃饼,端过来与他一起站在屋檐下吃着。

    抬头看看天气,日头已西斜,她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未时。接到飞鸽传书,殿下吩咐了事情便出发了,好像挺急的。”

    阿南算算时间,心下思忖着,难道前去探索魔鬼城的人发现了阵法入口?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阿琰应该会等她睡醒了再一起过去,不应该一个人匆匆出发啊?

    “他带了多少人过去?”

    “没几个,就诸葛提督、墨先生、傅阁主他们。”

    “唔……”她啃完一个核桃饼又捏起一个,寻思着那就更不像是去破阵的样子了。

    飞鸽传书,这么着急,难道说,是那边出事了?

    正在思忖着,却见驿馆门房朝他们招手示意。廖素亭起身走到门口,马上又转回来了,对阿南说:“阿晏来了。”

    “来找殿下吗?他不在呢……”

    “他指明了来找你的。”

    阿南错愕中,把手中核桃饼都给捏碎了:“找我?”

    拍去身上的碎饼屑,阿南赶紧跑到门口一看,身穿丧服等在驿站门口的人,可不正是卓晏么!

    看见她出来,卓晏立即迎了上来,望着阿南双唇张了张,似要说什么,却又不便当着众人的面提起。

    阿南见状,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到里面去。刚跨过门槛,她脑中一闪念,带着他走到了楚元知的住处。

    “阿晏,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卞叔可还好?”带着卓晏与楚元知到屋内坐下,阿南心怀鬼胎地给他们斟茶,搜肠刮肚思索怎么把话题引过去——甚至她还朝楚元知使了个眼色,表示实在不行,骗也要骗得卓晏同意开棺才好。

    楚元知自然记得阿南和他商量给他爹开棺验尸的事情,可看着披麻戴孝神情低落的卓晏,他欲言又止,实在开不了口。

    在阿南眼色的耸动下,楚元知终于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谁知卓晏却神思不属地抬眼看阿南,先开了口:“阿南,楚先生……我今日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阿南立即拍胸脯道:“阿晏你有什么事尽管说,能帮的我们一定尽力!”

    “此事……委实有点难以启齿,尤其是我身为人子,我知道……实在是不孝之至……”卓晏艰难地说着,一字字从喉口挤出,嗓音都显得嘶哑,“我、我听义庄的人说你们去验过北元王女的尸身,所以想请你们,也验一验我爹的尸身。”

    楚元知颤抖的手一错,茶碗直接就打翻了。

    阿南也是目瞪口呆,一时无言。

    “我知道盖棺定论,入土为安,万万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可是我近日总听到外面风言风语,说我爹生前肯定是做了极大的恶事,才导致被天打雷劈而死……我决不能容忍别人这样说我爹!我爹之死,其中蹊跷甚多,是以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想请朝廷彻查此案,还我爹一个清白!”

    “阿晏,你既然这样想,那我们肯定为你尽力,绝不辜负你的期望!”阿南一拍桌子,大声道,“是非曲直,我们一定还你爹一个公道!”

    楚元知在旁边嘴角抽了抽,但阿南一个眼神瞟过来,他立即重重点头,大力附和:“南姑娘说得对!此事,我们义不容辞!”

    阿南以权压人,借了敦煌最资深的两位仵作过来,楚元知熟知雷火,自然也列席在旁。

    卞存安作为“未亡人”,在灵堂与他们相见,垂泪拜托。

    堂上僧侣道士念了九九八十一遍往生咒,符水遍洒,金磬轻击,香烟缭绕中众人开启棺木,将里面卓寿的尸身显露出来。

    僧道列队离开,卓晏含泪扶着卞存安退往内堂。卞存安哭得晕厥,卓晏一个人在房中站了一会儿,默然走出门,在门口阶前默默坐下,将脸埋在自己的掌中,抑制自己的呜咽。

    两个仵作上前,将卓寿的寿衣解开,露出尸身,大声报告着尸身状态,在卷宗上记录着。

    而阿南走到棺木旁看了卓寿遗体一眼,与楚元知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模一样。

    卓寿与北元王女,一男一女,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可是那被焚烧得焦黑的尸身,一般无二。

    楚元知精通雷火痕迹,一边听他们验尸,一边检查尸身痕迹。

    卓寿遗体显示,火焰自他左肋开始烧起。太过炽烈的火焰迅速洞穿了他的腰腹,使他在生前捂着腹部失去意识后活活烧死,就连死后都维持着这般姿势。

    阿南着重看了看左肋的痕迹,可除了些许烧焦的砂石痕迹外,并无任何异状。

    楚元知抬手在卓寿左肋烧得焦脆之处,捻着那些焦土痕迹:“南姑娘,你说怎么卓司仓与……的手上,都沾染了沙土啊?”

    阿南知道他口中省略掉的,是指王女。她仔细看着楚元知指尖的沙土痕迹,凑近他低低问:“你还记得,殿下之前交给你的那撮沙土吗?”

    她指的,就是他们从梁家的柴房工具桌缝隙中,弹出来的一点点灰迹。

    楚元知恍然,也压低了声音:“对,就是那东西!”

    阿南给他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包东西的手势。

    楚元知会意,默然点了点头,凑近了卓寿的伤口,慎重缓慢地重新审视起来。

    “说起来,这么多年了,我验过无数尸首,刀伤枪伤,溺毙焚烧,却还没见过被雷击而死的尸身呢。”年纪较轻的仵作说道。

    比较老成的仵作则道:“我在永州倒是见过一例雷击昏迷者,那人侥幸未死,只是身上被击出了怪异花纹,就如雷电从他头上生根一般,从脸至胸全是密密麻麻的紫色根须纹样,好不诡异!”

    楚元知解释道:“雷电之力,击于表面一点,深入内里万千,身上留下的疤痕正是表明了雷电之力的进击之法,一触则瞬间走遍全身,无可挽救。”

    另一个仵作问:“然而,看卓司仓的死状,似是在雷击之后还保存有意识,以至于手捂雷击之处倒下,而不是一般被雷击者那般直挺挺倒下?”

    “对,没有痕迹而被烧死,一般来说,是天雷击中其他东西,焚烧之后引燃了他全身。这样的话,虽然也因雷击而死,但却是间接的,因此而并未直接失去意识。”

    阿南若有所思道:“可我看过当时现场,卓司仓所在的地方一片荒芜,别说周围有什么易燃物了,就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有,沙漠之中哪来的东西引燃?”

    “而且,卓司仓当时的衣服已经彻底湿透,不是周围的草木,又有什么东西能在他身上烧起来呢……”

    验完了尸身,几人对照着记录,又探讨了一番。

    阿南一边听着,转而看向坐在门口的卓晏时,发现他面前站着个脏兮兮的小孩,破旧裤脚下一双冻得满是血口子的光腿,像是个小乞儿。

    她一下认出来,这不就是当日被官兵抽打驱赶,然后被梁垒救了的孩子吗?

    她心下诧异,向门边走去,看见那孩子脏兮兮的,脸上还带着当日被士兵们抽出来的血痕。

    卓晏如今正在抑郁悲伤中,哪有心思搭理小孩,见他站在自己面前也不搭理,只将脸移开了。

    “大哥哥,你是不是饿了?”那小孩子却在他面前蹲下来,托着下巴看他满脸的泪,好奇地问,“我以前也饿得坐在路边哭……那我给你分半个窝窝吧?”

    卓晏没理他,他却真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又干又硬的黍米窝窝头,使劲掰成两半,犹豫着比了比,还是把稍微大一点的那边递给了他。

    卓晏看看这个沾着黑指印的半边窝窝,又抬头看孩子黑瘦凹陷的脸颊,抬掌想把他的手拨开。

    而孩子已经香甜地啃起了窝窝,嘴里吧唧吧唧的,说:“这是我早上去城门口领的,大哥哥你要一起去吗?我娘说穿你这样衣服的都是爹娘死了的……可我娘现在也死啦……”

    这无忌童言听在卓晏耳中,却似六月炸雷,让他一下子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孤儿了。

    祖父被削爵后郁郁而终,父亲惨死于西北,他从来不知道生身母亲……在这个世上,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猛然之间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身子失力地顺着门墙滑了下去,眼看就要摔下台阶去。

    阿南赶紧冲出门,想将他拉住,但一脚跨出门槛,却见一个路过的青衣妇人已经扶住了卓晏。

    卓晏多日水米未进,又悲伤过度,无力地跌在了妇人怀中,意识昏沉。

    “梁舅妈?”阿南见这过路妇人正是唐月娘,不由诧异,忙打了声招呼。

    而那流浪弃儿吓得愣了愣,撒腿就跑远了。

    “南姑娘,我刚好来街上买东西呢,卓公子是怎么了?”唐月娘朝阿南点了一下头,紧张又关切地将卓晏托在怀中,探了探他的额头,“我看他是脱力了,你搭把手,咱们将他搀进去。”

    阿南与她一起扶着卓晏进内,问:“舅妈认识他?”

    唐月娘应了一声:“之前在矿场见过。”

    两人扶卓晏在堂前躺下,楚元知忙去厨房倒了碗水来,唐月娘接了水,用勺子喂卓晏喝下。

    卓晏意识不清,嘴唇只下意识蠕动着,而唐月娘的动作轻柔又妥帖,将他下巴捏开后略倾半口水,耐心地等待他吞咽下去后,再给他喂半口水,不紧不慢。

    阿南见她这般细致,也放下了心,在旁边坐下后,一抬眼看见他们的侧面,心口忽然微微一动。

    这冬日阳光斜照进檐下,阿晏和唐月娘额头眼鼻的轮廓,依稀竟有点相像,一片温情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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