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觉得心里有些古怪。唐月娘喂卓晏喝了半碗水,放下手道:“我给卓少煮点粥吧。”

    可卓晏昏迷中吐着模糊的呓语,手下意识地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开。

    唐月娘想要掰开他的手,可低头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忽然僵住了。

    他叫的,反反复复是“爹、娘”两个字。

    唐月娘顿了顿,默然将他的手掖入被子。谁知卓晏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猛地挣起,唐月娘猝不及防,身体一歪,肩膀撞在后方墙上,失声痛叫了出来。

    阿南忙伸手去扶她,对卓晏责怪道:“阿晏,你看你把舅妈都撞倒了。”

    卓晏茫然坐起,看着唐月娘,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唐月娘忙捂住肩部,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还说没事,你看你都流血了。”阿南想查看下她的伤势,唐月娘已抚住肩头起身,强笑解释道,“没事没事,刚撞上床沿了,揉几下就好。”

    “要不,我给你找个大夫瞧瞧?”

    “不用不用,我们乡下人,受点伤有什么大不了。”她说着,见卓晏已经无事,便安慰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目送她离开,阿南问卓晏:“你和梁舅妈认识?”

    卓晏有些迷惘,想了想才知道她说的是唐月娘:“梁婶子吗?我们见过几次面。”

    阿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见她有探究之意,便努力又想了想:“有几次我去矿场办事没来得及吃饭,她借厨房给我做过两次,她做的羊肉卤子面,味道挺好的。”

    见他再搜刮不出其他印象,阿南便道:“这倒是,我也去她家蹭过饭,至今念念不忘。”

    叮嘱卓晏好好照顾自己后,阿南带着廖素亭离开,一出门便低声对他道:“找两个利索点的兄弟,好好盯着唐月娘。”

    “怎么,她有问题?”

    阿南揉着自己右臂的青肿处,道:“嗯,我昨日去梁家蹭饭时,她还手脚利索呢。我不信阿晏这个草棚能撞出这么重的伤来。”

    廖素亭立即道:“反正咱们人手足,干脆也叫几个人去矿场,包管她全家插翅难飞!”

    阿南与他相视一笑:“那最好不过了。”

    到了城郊,阿南又想起一事,对廖素亭一招手,打马如飞拐去了北元的使者们被软禁之处。

    她怀揣三大营令信,自然是来去自如,守卫还亲自陪她进内。

    她却并不召集人过来问话,只在院中转了一圈,见檐下晒着几件婆子们的衣服,上手摸了摸有件青布褂子已经干了,便取了下来。

    旁边正要过来收衣服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又不敢上来拿,只能站着看。

    阿南拿着衣服,问她们:“这衣服是你们的吧?”

    有个老妇人点了点头,迟疑道:“这……是我的。”

    “好像已经晒干了,我帮你叠好吧。”

    说着,她便十分熟练地将衣袖拢在衣襟前,门襟朝下折好,背面朝上,叠成整齐方正的一件,然后递给对面的婆子。

    却见对面的婆子脸色都变了,慌忙抓过衣服,一句话都不说,先把衣服抖散了,然后将衣襟朝上,衣袖反折,重新叠了一遍,紧抱在怀中,似是怕阿南再抢去了。

    阿南打量着那衣服,问:“怎么了,是我叠得不好吗?我觉得挺整齐的呀。”

    阿婆瞪了她一眼,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阿南却朝她笑了,从怀中掏出块碎银子递给她,道:“抱歉啊,大娘,我不太懂你们北元的规矩。是我这样叠衣服有什么不对吗?”

    婆子看着她手中的银子,迟疑着不敢去接,旁边的守卫喝了一声:“问你话,你就从实回答!”

    婆子唬了一跳,抖抖索索道:“是,我们北元的人,叠衣服可不能这样叠……这衣襟向下折衣服,是指穿衣的人……已经死了!这是给死人整理遗物呢!”

    阿南“啊”了一声,忙将手中的银子塞到她手中,说:“对不住对不住,我可真不知道是这样的意思。大娘,这银子您拿去买点红布香烛去去晦气,真是对不住了!”

    那婆子虽然感觉自己触了霉头,但掂了掂她给的银子,又觉得不亏,脸色也好看了起来。

    阿南看向周围的人,见之前做主答话的妇人正在人群中,便示意她随自己到旁边屋内坐下,问:“阿娘,前次验尸时,我看王女身上的首饰大都还在身上?”

    妇人神情愁苦,憔悴不堪,显然王女失踪、她又被软禁在异乡,一直寝食难安:“那必定是在身上的。只是王女死得凄惨,我们当时也没去点数过她的首饰……怎么,难道王女的东西,在义庄被人偷盗走了?”

    阿南没有回答,只将那个金翅鸟颈饰拿出来,展示在她的面前:“近日有人捡到了这个东西,我看这金翅鸟的纹样,似属于你们北元王族。”

    “正是!这东西是王女的颈饰啊!”妇人一下子便认了出来,忙道,“王女出事那天,她正戴着这个!”

    “确是她的颈饰?”

    “是的,我们北元的项圈,时兴紧套于脖上。这金翅鸟正悬挂在锁骨正中,领口钮结之处。”妇人肯定道,“不信姑娘看一看,左边翅膀上的绿松石纹路,依稀像朵五瓣花。”

    阿南仔细查看,果然与她说的一样。

    她满意地收好金翅鸟,道:“好,放心等待消息吧,相信你们很快便能得到自由,回归北元了。”

    阿南心情不错,一路哼着小曲回驿站。路边果子店时,还下马买了各式糖果点心。

    廖素亭帮她拎着大包小包,笑问:“南姑娘今日挺开心?”

    阿南眉开眼笑道:“可不是么,我心底几个大疑团,现在已经解了大半,连带着也扯出了后面诸多内幕,现在啊……”

    她雀跃地想,真想赶紧和阿琰分享自己的发现呢。

    然而回到驿馆,阿琰还没回来。她在屋内无聊转着圈,感觉心中有无数话要讲,却没法和阿琰凑一起尽情聊个够,快憋坏了。

    最终她也只能拎着糖果去厢房,找了正在查验物证的楚元知:“今天麻烦楚先生啦,来,给你的谢礼。”

    “啊,不用不用!我如今是神机营在编职官,朝廷差遣何须客气。”楚元知口中推辞着,一边早已飞快洗干净了手,摸出几条裹满糖霜的山楂糖尝了尝味道,眼睛眯了起来,“甜蜜微酸,璧儿肯定爱吃,那就多谢南姑娘了。”

    阿南看破不说破,只笑着朝他一伸手:“给我。”

    沉浸在甜食中的楚元知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立刻从桌上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她。

    阿南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见里面果然是卓寿遗体上刮下的一小撮焦砂,便问:“这东西,和王女身上的相同吗?”

    “应该相同。”

    “和殿下给你的那包呢?”

    “这个对比过了,确实相同。”

    “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阿南将它放远一点,端详着问,“不会和葛稚雅那个即燃蜡烧过后一样,有毒吧?”

    “怎么可能,如今是西北寒冬,而即燃蜡要高温才能燃烧,那东西在这边没用。”楚元知示意她尽可凑上去细细观察,“这个是煅烧后的石头,类似石灰。”

    阿南有些失望:“只是普通石灰?”

    “类似。”楚元知往嘴巴里塞着山楂糖,含糊道,“感觉比一般的石灰石疏松些,或许是煤块煅烧后再燃烧后剩下的。”

    “煤块……卓寿和王女在身上揣煤块干嘛?”阿南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将东西包好还给他,道,“要不,反正时间还早,咱们再去一趟义庄,看看王女的尸身?”

    楚元知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山楂糖,脸上不由浮起“两斤糖买我东奔西走”的委屈模样。

    “不让你白跑,待会儿我买十斤八斤松子糖谢你!”

    “不用不用,璧儿的脸伤能恢复,都得感谢你。再说糖吃多了又牙疼……”楚元知下意识捂了捂腮帮子,苦着脸道,“有个两三斤也够了。”

    阿南扑哧一笑:“走吧!”

    这回过去,义庄的老头已认得他们了,立刻便将他们带去了王女尸体前。

    趁着楚元知刮取王女颈部和手上的砂灰,阿南取出金翅鸟,在王女的项圈上比了比。

    项圈微有变形,下方的金链连接处也对上了,证明金翅鸟确是从上面扯下来的无疑。

    楚元知诧异问:“王女全身上下比这值钱的珠宝多得是,怎么只有这东西丢失了?”

    阿南挠着下巴道:“是啊,我也是不得其解。”

    毕竟,北元王女与瑙日布,走入凹地之后,只有十数息的时间。

    因为是冬天,王女内外穿着好几层锦缎,若说她们二人凭这十数息的时间把里外衣服换了个遍,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那……瑙日布扯掉这个金翅鸟,又伪装跳井自尽,究竟是为什么呢?

    阿南慢慢地打马往回走,一路坐在马上沉吟,却终究想不明白。

    前方已到驿馆,楚元知忽然下马,快步走向门口。

    阿南抬头一看,原来金璧儿正站在门口张望,神情十分惶急。

    “你怎么站在风口?多冷啊。”楚元知将手中的糖递给她,捏了捏她的衣服,看看薄厚。

    “唉,顾不上了。”金璧儿惶急地拉着他的衣袖,对阿南道,“南姑娘,让元知陪我去一趟矿上吧,我大舅他家里……出了点事。”

    “喔……”阿南心里琢磨着,也确实该出事。

    毕竟,昨晚梁鹭就在青莲宗聚会中,而今日唐月娘也有伤在身。

    如今他们一家是否知道自己已泄露行踪,又准备如何应对呢?

    阿南又忽然想起,昨晚情况太过紧急,她印象有些模糊——她和阿琰对付的那群青莲宗教众中,有没有梁垒呢?

    于是下意识的,她便脱口而出:“梁垒怎么样,受伤了吗?”

    金璧儿含泪错愕看着她:“梁垒?他没事啊,是舅母出事了。”

    阿南讪笑着,看看黄昏天色又有些诧异:“舅妈?可我下午还看见她了呢!”

    “就是刚刚来报的消息。”金璧儿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如今他们一家人都下落不明了……”

    “一家人?下落不明?”阿南眨眨眼,心道不得了不得了,她刚察觉了唐月娘的可疑之处,对方便做出应对了?

    这般迅速冷静的反应,令阿南一时十分佩服——她才仅仅去软禁北元的院落走了走、给楚元知买了点糖、又跑了趟义庄,他们居然已全家遁逃?

    “素亭,你快去找辆车。”阿南立即便道,“好歹我也蹭过舅妈几顿饭,她出事了我得去瞧瞧。金姐姐,咱们一起走吧!”

    阿南陪金璧儿坐车,楚元知和廖素亭骑马,四人一起赶往矿区。

    在车上,金璧儿一边抹泪,一边对阿南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舅母今日出去一趟,不知做错了什么事,一回来便被舅舅打了一顿。矿上人见舅母被打得夺门而出,赶紧过来拉架,谁知一错眼,她人就不见了!”

    阿南没想到唐月娘居然遭遇家暴,眨了眨眼追问:“可你说,梁家全家都不见了?”

    “众人在附近没找到舅母的踪影,后来……在矿道入口找到了一只鞋,被人认出是舅母的!”金璧儿含泪道,“南姑娘,我听矿上的人说,其他地方的女人想不开了会投河,而矿场那边没河没江的,有人想不开就钻地下去,迷在里面,永远也不会出来了!”

    毕竟,大部分地下矿脉曲折复杂,而且很可能充斥瘴疠之气,而且此时矿道内又正在涝塞之时,不熟悉的人进去随时会被坍塌的矿道埋葬,从此再也不会在世间出现。

    “这么说……”阿南若有所思道,“为了搜寻唐月娘,梁老伯和梁垒都下去了?”

    金璧儿点头:“是,如今他们三人全下了地道,至今未见出来。矿上人心下都是不安,因此赶紧过来跟我们说了这事。”

    阿南正沉吟着,骡车停下,已经到了矿场。

    几人匆匆进入矿场内,见几个男人正站在棚下,口沫横飞道:“别说了,必定是那野男人的事儿发了!我看啊,梁辉这个忘八是当定了!”

    金璧儿迷茫地过去,正想询问一下有没有消息,谁知对方一看见他们,立即便散了,个个似怕被揪住询问。

    阿南料想是唐月娘塞银子给男人的事泄露了,正要找人打听,一眼便看见了刘五老婆。

    她手里拎着些杂物,正抹着眼泪往外走,想是来这边收拾亡夫遗物。

    阿南忙拉住她,慰问了下她丈夫的身后事,又打听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本就与梁家有仇,一听她提起梁家,当下咬牙切齿道:“姑娘,我上次说什么来着,我男人明明看见唐月娘给外面的野男人塞钱了,可大家都不信,说她看起来像个贤良妇人……现在你看吧,矿上那几个在山东就与他们老相识出来证实了,她和梁辉居然是半路夫妻!你说这能有个真心诚意吗?”

    阿南心道,你好像也是二婚啊……不过人家现在跟自己说要紧事呢,她赶紧抓住重点询问:“唐月娘还有前夫?可她看来约莫四旬,而儿子梁垒都十七八了,看来她的第一段婚姻该是很短了?”

    “可不是么!怪道之前有人说唐月娘有点顺天周边口音,你想那地儿兵匪那么多,肯定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呗,才改嫁去了外地!”妇人说着,往四下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又凑到她耳畔,说道,“听说唐月娘一直没提过之前那家人的事儿,大家就猜测啊,穷人家好不容易娶个老婆,就算丈夫死了也是婆家干活的劳力啊,一个大活人没了不得亏彩礼?唐月娘指定是自己跑的!可前面那个与唐月娘才是明媒正娶,梁辉倒是后来的,到时那家告个官闹个事什么的,我看他们啊,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

    廖素亭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摸出了一把瓜子给阿南,谁知阿南却出了神,非但没注意他的瓜子,反而在沉思中皱紧了眉头。

    等刘五的老婆走远,廖素亭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南姑娘?”

    阿南一抬手,兴奋得差点将他手中的瓜子给飞撒出去:“二婚!前面那家人会来闹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廖素亭攥紧瓜子,嘴角抽了抽:“南姑娘,你这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模样啊……”

    “这不叫幸灾乐祸,这叫天助我也!”阿南顾不上与他解释,转头就向矿道大步走去,探头朝内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似乎想将他们全家都从里面拖出来。

    “南姑娘,你说……咱们可怎么办呢?”金璧儿走到她身后询问,满怀忧虑的声音将她从兴奋中拉了回来。

    对哦,梁家是金璧儿的舅家,这事儿处理起来,可能还有些难办……

    抬头见天色已入夜,阿南正与楚元知商议是不是先送金璧儿回驿馆,一抬头间,看见一彪人马自沙漠中而来。

    灯笼火把亮如白昼,照亮了这群衣甲鲜亮的整肃队伍。

    被簇拥于其中的人玄衣紧束,原本神情凝肃,但在看见她时,那眉梢唇角轻轻一扬,流露出难掩的温柔。

    阿南只觉心口一阵激动,立即朝着他奔了过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琰,他可知道她憋了多少话要和他分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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