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予怀见梁鹂不理会自己,  眼眸怔了怔。

    他轻声道歉:“鹂鹂,是在下错了。”

    梁鹂听见他三番五次地道歉,心软了一些,  但她面上,还是冷的。

    她以为殷予怀还会说什么的,但是等了很久,  也只等来了适才的那一句道歉。梁鹂原本已经没有那么气了,  但是等了半天,也未等到殷予怀其他的话,她心中那股气,  又开始升了起来。

    她刚想松开殷予怀的手,  却发现松不开。

    向着两人相扣的手看去,  殷予怀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扣住她。

    梁鹂低头:“松开。”

    殷予怀怔了一瞬,  他没有拒绝鹂鹂的习惯。

    他缓慢地一根根松开手指——

    梁鹂又是望了一眼,觉得无趣,转身准备离开。

    却被殷予怀一把拉住,  那原本松开的手,  此时又紧紧扣着她。

    梁鹂向殷予怀看过去,殷予怀温柔解释道:“刚刚,  松开了,  现在,又握住了。”说话的时候,  殷予怀那双温柔的眸中,  只有梁鹂的影子。

    梁鹂没有甩开他的手,也没有再同殷予怀争辩这是否算“松开”。

    前面的元老和杨三正在忙碌着,梁鹂看了一眼,  知道一时半会应该做不完。她牵着殷予怀,上前一步。

    “元老,我把人先带回去了。”

    正在小心处理桃树的元老无奈道:“带回去吧带回去吧,一个这么大的人,值得像宝贝一样小心嘛,快回去快回去,别在这里碍老夫的眼。”

    “多谢。”梁鹂今日的话,少了不少。

    殷予怀看着,知道今天鹂鹂,是真的生气了。

    他其实有些疑惑,虽然他的确发热了,但其实也算不上严重。只是因为有必要的事情,所以他才在这院子之中,为什么这一次,鹂鹂会这么生气?

    从始至终,青鸾就默默在后面看着。

    看着小姐外放的怒火,她先是有些惊讶,随后想到是因为何人,又觉得见怪不怪。

    这世间,小姐所有诡异的情绪,归于殷予怀,便足够了。

    青鸾睁大眼,默默地低下头。

    回到小院那一刻,梁鹂立刻放开了殷予怀的手。

    她像是还是在生气,殷予怀上前准备说话时,她一眼都没看,就走开了。

    殷予怀没有追上去。

    他推开房门,有些发呆。

    他其实也有些感知不到自己是什么情绪了。

    殷予怀垂上眸,有些痛苦地倒在软榻之上,他开始冒起冷汗,浑身颤抖。

    一切来临,似乎只需要一瞬间。

    殷予怀缓缓失去了意识。

    梁鹂再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倒在软榻之上的殷予怀。

    她端着药的手颤了一瞬,随后急忙上前。

    放下手中的药,她跪在在软塌前,轻声唤着:“殷予怀,殷予怀,醒醒。”

    殷予怀没有醒,他的额头上满是苍白的汗珠。

    梁鹂用手探了一下温度,他浑身都在发冷。

    梁鹂没有迟疑,她忙从床榻上搬来被褥,一层层地盖在殷予怀身上。

    随后推开窗,声音很冷:“青鸾,去把郁岑唤来,现在就去。”门外传来青鸾出门的声音,做完能做的一切的梁鹂,静静地坐在地上。

    她此时能看见殷予怀苍白的脸,和瑟缩的身子。

    她企图像从前一样,不管不顾,毫不关心。

    但梁鹂很快发现,她做不到。

    她看不得殷予怀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也看不得

    梁鹂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或许,有些东西,即便在她心中,她自己也不会承认。

    郁岑来的很快。

    见到病榻上的殷予怀时,放下了手中的药箱,上前为殷予怀诊脉。

    半刻钟后,郁岑松开了殷予怀的手,他松了口气,向着梁鹂的方向去:“小姐,没什么大问题,就是风寒有些严重。”

    说完,郁岑从药箱中拿出了方子:“青鸾,照着这个方子,去抓药。快些煎熬,先端来一碗,再将剩下的四碗煎成一碗,再端来。”

    青鸾忙接下:“好,我这就去。”

    梁鹂看着青鸾拿着方子离开,她静静地垂下眸,随后望向软榻上昏睡的殷予怀。

    郁岑上前:“小姐,不用担心,只是简单的风寒。只是殷予怀身子弱了些,体内的毒又还没解,所以看起来才这么严重。”

    “很严重吗?”梁鹂垂着眸,轻声问道。

    郁岑蹙眉:“在风寒之中,已经算重的了,但是和殷予怀从前那些病比起来,很轻。”

    “郁岑,你比我见过更多的病重之人。”梁鹂望向铜镜中的自己,拆下了头上唯一一只玉簪,轻声问道:“饱受病痛折磨之人,都是什么模样?”

    郁岑仔细想了想,随后说道:“郁岑见过很多病重的人,他们大多数人,都想好好地活下去。当我了解了他们的病情,告诉他们,他们的病,还可以治的时候,他们会哭着笑。凡是病重的人,如若不是彻底失去求生意志,都会为了能够活下来而开心。”

    “尽然?”梁鹂怔了一瞬。

    郁岑摇头:“不尽然,只是大多数是这个模样。还有一些人,他们知道吃药治病就能活下去的那一刻,很开心,但是开心不过一瞬,便会变成绝望。”

    “会有这样的人吗?”梁鹂垂着头,声音很轻。

    郁岑点头:“小姐,会有这样的人。病重之人,大多都不是大富大贵。他们若想治病,那些稀罕些的药材,便会让他们倾家荡产。若只是倾家荡产,能够留下来一条命,也算值当。但最可惜的是,不是所有的病,有痊愈的可能,倾家荡产了,便能治好。”

    “这个时候,有些人,便会放弃自己的命。”

    梁鹂的手,攥着那支玉簪。

    郁岑还在继续说着:“虽然郁岑是这样说,但小姐,希望对于病重的人而言,还是很重要的。”

    “什么情况下,病重的人,会放弃那些希望呢?”梁鹂的手,已经快被玉簪刺破。

    郁岑思索了一瞬:“不想要希望的人就会放弃。除了不想要希望的人,还有一种,就是像刚刚我所说的,为了这丝希望,他要倾家荡产。郁岑小的时候,曾经同师父去过一个很贫穷的村子。那里有一户人家,让我们留宿。那户人家很穷,真的很穷,主动让我们留下来,也只是因为,看见了我身后背的药箱。那一家的男主人,之前打猎的时候,摔下山,从此以后就瘫在了床上。我和师父去的那时候,那个男主人已经不仅是瘫痪了,师父为他诊脉,发现他如若再不服药,可能半月之后,就会死了。”

    梁鹂的手指尖,停在了玉簪之上。

    郁岑继续说着:“男主人的病,可以治。可是那家人,真的太穷了。那些甚至不算很名贵的药,他们也买不起。他们家里面有四个人,男主人,女主人,还有两个姑娘,一个八岁,一个九岁。那时候他们能想到的唯一的为男主人治病的方式,是把两个姑娘卖给人伢子,换些钱,去买药。”

    “那后来呢?”梁鹂的手,已经被玉簪刺破,滴下一颗鲜红的血珠。

    郁岑声音变低:“没有后来了,当天夜里,男主人就自尽了。他吞咽了之前偷偷藏起来的铁片,等到女主人干完农活回来,就发现了已经失去呼吸的男主人。那时候,我也在,男主人的嘴唇、喉腔,都被铁片狠狠刺穿,师父告诉我,如果男主人过程中有一丝后悔,他都是可以停下来的,但他没有。那样的剧痛折磨下,他还是坚持咽下了那块致命的铁片。”

    “后来,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师父带着我走了。”郁岑有些痛苦地闭上眼,想起那时的一幕幕。

    “是因为这件事,你后来和老头子闹翻了吗?”梁鹂放下手中染血的簪子,望向郁岑。

    郁岑点头:“和这件事有关,但也不尽然。”

    梁鹂将染血的手,轻轻地含入唇间,她静静地垂着头。

    郁岑在一旁蹲了下来,扯住了梁鹂的衣袖。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唤她了:“鹂鹂姐姐。”

    梁鹂一怔,手摸了摸郁岑的头:“怎么了?”郁岑眸中情绪晃荡,他捏紧她的衣袖:“其实,其实,我当时,去寻了药材的。我向师父借银两,他不给。我没有,但是我想救那个男主人。我,我就去山上挖草药,挖了去卖,我挖了两天,才换到了可以买药的钱。但是当我换了药材回来时,就看见了女主人和那两个小姑娘,围着男主人的尸体哭。如果,我提前告诉她们了,可能,可能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梁鹂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怕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没有提前说,不是吗?郁岑,生老病死是常事,这样的事情,不是你的错,那时候你还那么小,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郁岑声音有些哽咽:“我其实知道,知道男主人为什么那么做。女主人为了男主人的病,一定,一定会把两个小姑娘卖给人伢子的。可她们还那么小”

    梁鹂怔了一瞬,她望向病榻上的殷予怀。

    殷予怀,你也是这样吗?

    她所不能理解的,殷予怀的每一次放弃。

    也都是这样吗?

    郁岑起身,抱住了梁鹂:“鹂鹂姐姐,那天,只要我快一些,再快一些,就够了。我后面,救了很多很多人,但我再也忘不了那个男主人了。其实,其实,我知道后来的事情。我偷偷回去过,但是那时候,那里就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破烂屋子了。那两个小姑娘,后来还是被女主人给卖了。女主人在卖了两个小姑娘之后,也吞下了铁片鹂鹂姐姐,我不懂,明明,明明,只要我再快一点,这一切,都可以不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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