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华宫里,宁真和温珣倒是真的很有话说。

    “温妹妹,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小的时候师父和师姐都叫我小捻儿,那会儿我可嫌弃这个名字了呢。但是听惯了又觉得也还可以。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叫我捻儿。”

    温珣点点头,“捻儿姐姐。”

    她长着一张圆脸,笑起来嘴角有个梨涡,很是可爱。

    因此宁真更是将她当作妹妹,推着糕点到她面前,“不知道你爱不爱吃甜,这些蜜煎果子味道很不错的。你尝尝这颗青梅,雕得细致,滋味也妙。”

    其实温珣的宫里也有类似的点心,但是女孩子们坐在一道,经常靠小点心或者小八卦来拉近距离的。

    瞥见那碗牛乳茶,宁真又瘪了嘴,唉声叹气道:“以前我只知道良药苦口,没想到牛乳更甚。”

    见宁真和善,又愿意同她说话,温珣的话便也多了起来,“姐姐,既然是陛下的一番好意,妾觉得姐姐应该珍重。”

    温珣总是很客气,对宁真和崔姝她们自称妾,面上也是谦恭的表情。

    但是和宁真聊了几句,温珣便放松下来。

    咽了糕点,她认真地看着宁真,“以前十几年家里人只叫我幺妹,就算是乡里人也是叫我一声温家妹子。去年末陛下派人接我入宫的时候,听闻我没有名字,便为我起了珣字,又给了我单独的宫殿居住。陛下是好人,有一副好心肠,姐姐莫要辜负了陛下。”

    宁真露出一副怔然的表情。

    皇帝总是喜欢把人都往宫里拘吗?

    想了想,宁真问道:“你喜欢呆在宫里,还是喜欢呆在西境呢?”

    温珣不假思索:“当然是西境。”

    “那你怎么愿意入宫呢?”

    “捻儿姐姐,不瞒你说,我没了爹娘,兄长常年在外,亲戚们都不与我往来了。后来……兄长去了,临终前将我托付给陛下,那我自然会信任陛下。陛下让我入宫,我便来了。”

    就这么简单?

    宁真微微蹙着眉头。

    温珣继续说:“只是我独自住在玉芙宫,平时也没有人说话玩乐,若是姐姐不嫌弃,我以后可以常来找姐姐吗?”

    “好呀,我在这儿也闷得很,最多去御花园转转。能和你一道说话我自然是高兴的。”

    宁真也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刚才崔纪二人在的时候温珣有点无所适从,而她们俩离去了,温珣才松快下来。

    其实宁真也觉得自己同崔纪二人之间有距离。

    她们俩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日常说话都带着文化人的感觉。想必陛下和她们相处会更有共同话题,更舒心吧。

    想到这里,宁真望了望翘头案上摆着的抄写宣纸。

    陛下非要她识字读文,是不是嫌她认字少肚里没有墨水呢?

    -

    “老臣告退。”

    目送臣工离开,萧景润收回了视线,眉间也染上了一丝倦意。

    宫女得了孙玄良的眼色,上前为皇帝揉捏肩颈。只是刚捏了几下,就被挥退了。

    春节原本是给假七日,不用上朝的。但是萧景润新帝登基,时常召见二府三司的几位长官,一谈便是半日。

    卢先生在过去八年教授萧景润经国道理,又随军颇久,对边地防务有独到的认识,因此得授枢密使。

    政事堂的几位首相、副相只留了一位持身守正的,其余的不是降职远调就是直接拨到清闲养老的职位上了。

    然而执掌财政的三司使依旧是崔氏安平房的宗主崔彦竹。

    安平房这一脉人才辈出,原本就如傲视群雄一般在崔氏诸支中显耀突出。崔彦竹的嫡长女崔姝入宫为妃之后,连带着整个崔氏在中都乃至大雍世族之间争光显耀,一时间风头无两。

    这些世家大族论起发迹史,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六七百年前,在这岁月长河之中,或举足轻重,或韬光养晦。

    只要每一代出一两个能够在时局中站稳脚跟,庇护家族的子孙,那就可以屹立不倒。

    而萧景润的高祖父最开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骑兵,再往上推算甚至可以说是泥腿子出身。大雍开国以来,不算被贺茂闻窃国的那十一年,上下加起来也就九十年的光景。

    与动辄讲世系分堂号的簪缨世家相比,真是不值一提。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萧景润见崔彦竹答对得体,言行举止之间丝毫没有倨傲之态,亦不流露过多阿谀,不知道是这位计相本性如此,还是善于伪装呢?

    想到这儿,萧景润将孙玄良召到跟前问:“和妃最近怎么样?”

    这话问得模糊。什么怎么样?饮食作息?还是心情态度?

    孙玄良摸不清上意,便将他知道的一一上报了。

    当听到崔纪温三人齐齐去绮华宫的时候,萧景润不由笑了,“她们几个就一碗牛乳茶论了半天?”

    孙玄良眼观口口观心,讷讷称是。

    萧景润揉了揉眉心,“去,叫昭妃过来用膳。”

    -

    今日萧景润没有难为她喝鱼汤,也没有安排一桌的素食,而是两个人各吃各的,乍一看像是食肆繁忙时拼桌的顾客。

    桌上摆着插山。黄花梨雕成仙山模样,再将餐盘一份份码上去,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原本挺好的意境,萧景润却发现这插山给了宁真遮掩的机会——她偷偷摸摸地将小碗装的牛乳给藏了起来,面上却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吃喝。

    “怎么?当朕瞎了?”

    他头都没抬,只是凉凉地说了一句。

    他不喜有太多人侍奉在侧,此刻紫宸殿内便静悄悄的。因此他这句话音量不大,宁真却听得清清楚楚。

    终究是做贼心虚,她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雾,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将手伸向了那个六瓣葵花形的小碗。

    当着皇帝的面,还是老老实实遵守圣谕,喝牛乳吃鸡蛋吧。

    咽下最后一口牛乳时,她还在想要是下午没把那碗牛乳茶倒掉就好了,起码是甜滋滋的。

    她的心思实在是好猜得很,但萧景润没有戳破,只是问她功课的问题。“千字文记得怎么样了?没有躲懒吧?背来朕听听。”

    刚说完,萧景润便觉得自己这副架势很像学堂里的夫子,不由勾了勾嘴角。

    同样面对圣谕,喝牛乳一事宁真还可以虚与委蛇,认字背书则是没办法敷衍的。她坐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地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背了起来。

    她的习惯很好,既不会摇头晃脑拉腔拖调,也不会闭着眼睛毫无起伏地死背,而是认认真真如日常对话一般,自然得很。

    萧景润思想开始飘远。不知道她以前在庆云庵的时候,是否也这样呢?

    他仿佛能够想象出小小年纪的她坐在一众比丘尼身旁,努力跟上别人一道念经的样子。

    背到中后段稍有磕巴,但经过他提醒两回,宁真便能够把整篇千字文顺下来了。

    萧景润微微颔首,“学了五六天,背成这样还凑合。”

    宁真乖顺地看着他,希望今日的考核就此结束。

    然而事与愿违,萧景润指了指书案,“能默下来吧?”

    “陛下,默写的话还是改天吧,我……我还没做好准备。”

    宁真声如蚊蚋,埋着头只管盯着自己的鞋面。

    萧景润看着她,愈发觉得全天下的学生遇到夫子考校都是一个表情,于是宽和地用指节扣了扣桌面,“没事,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是。”

    陛下不是日理万机嘛,怎么还有工夫来检查她的功课呢?

    宁真硬着头皮坐到了御座上,只希望这一夜赶快过去。

    虽然满是腹诽,宁真的字却写得端端正正的,只可惜“将字写好”与“将字认熟”之间她暂时只能做到一个方面。于是她写着写着,一些笔画颇多记不清具体怎么写的字就糊成了一团,想着糊弄过去。

    要是陛下让她学的是草书就好了,龙飞凤舞之间有一些小瑕疵产生应该也可以遮掩。她默默地想。

    萧景润立在她身边,一手端着小食盒,时不时给她投喂些蜜饯糖果。

    宁真咬着一颗乌李,含糊地说:“陛下,我不想吃了。”

    他捏着梨糖的手微微一顿,淡声道:“替朕尝尝好不好吃。”

    她敷衍着:“都好吃,都好吃。只是吃杂了就尝不出哪个最好吃,岂不是辜负了女使们做蜜饯的好手艺?”

    “不是说喜欢吃糖,还把师父给的铜板都攒起来买糖吃个够吗?”

    他的声音很低,宁真没听清,抬头看他时一脸疑惑。

    “没什么,你好好默,朕不扰你了。”

    说罢,萧景润往边上一坐,拿起一本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然而翻着翻着,就会忍不住望望她。

    以往军帐之中只有他一人,往前倒推十几年围绕在他周围的也都是男人,或是内侍。乍然间与女子单独相处,他觉得有些新奇。

    他开始深思,前人说的红袖添香,如此情境之下,真的能静下心来看书吗?

    可惜萧景润看着宁真的侧颜线条,只觉得她沉静温婉,气质悠然,根本想不到她面前的纸张上已出现好几个墨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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