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瑞雪兆丰年,去年末的雪断断续续地下到了建安元年初,着实是个好兆头。

    更妙的是元宵节这一天雪停了。雪后初霁晴方好,中都的几条主街上熙熙攘攘,道路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一派繁华景象。

    宁真走在人群中,满脸兴奋。

    白日用过饭之后,萧景润便把她叫到紫宸殿去检查功课。当时她心里还在念叨好歹也是过节,怎么陛下还不忘千字文的事儿。

    结果萧景润把簿子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着她两只手把丝帕绞来绞去皱成一团了才轻启薄唇说:“还行,悟性不高但胜在后天努力。”

    宁真听了,想着是不是要感谢陛下夸奖,但是又觉得这句话听着不像是夸奖,若是自己贸然道谢,会不会显得太狗腿了。

    还没等她开口,萧景润又说:“回去收拾收拾,晚上带你出宫赏灯。”

    “!”

    听了这话,宁真这才发自肺腑地高兴起来。

    她那小嘴跟抹了蜜似的,活学活用起来,“陛下化被草木赖及万方,臣妾定会省躬讥诫宠增抗极。”

    萧景润笑骂了她几句,挥手让她快滚。

    一个月前大军入城时,没有像以往朝代更替那样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而是听了萧景润的令,不踏农田不毁房屋,不抢金银不伤平民。因此无论是中都沿街的铺面还是禁中的宫殿,都得以完好保留。

    新皇登基,除了布告天下咸使闻之,还在一定程度上减免了赋税徭役,比起之前愍帝贺茂闻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百姓们自然是更欢迎仁德的新皇。

    中都到了夜晚四大城门关闭,但是不设宵禁。如今元宵节到了,城中更是热闹,人声鼎沸、烛火不绝。

    宁真快走了几步,蹲在一个小摊子前看磨喝乐。

    其实这就是用泥捏成的小人偶,再花哨些的还有木雕牙雕的,用纱笼当罩子,底座加上彩绘。

    这是很常见的小孩子的玩意儿,但是宁真还是头一回见。

    摊贩看宁真瞧得入神,机灵的眼神在萧景润等人身上转了又转,心想这几位公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出手定然阔绰。

    抱着这样的心思,摊贩挑了一个装饰了华衣彩塑的磨喝乐,朝着宁真开口:“这位娘子,不如看看这一尊,颜色更好,做工也更精美。你瞧瞧这衣襟这线条,别家可没有这手艺。”

    宁真接过来细瞧,果真如此,这个摊子上的磨喝乐就没有重样的。她左看看右看看,爱不释手,但是又觉得普通泥捏的更有野趣,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摊贩笑着说:“这磨喝乐原是七夕时孩童们爱玩的,您瞧这手执荷叶的小童,正是有着乞巧与宜男之意。您要是喜欢,可以买上一对回家把玩。咱们今年元宵热闹,这才……咦,这位娘子,您不再看看了?”

    只见宁真站起身,拉着萧景润的袖子往前走,一边还特意大声说着:“哥哥,咱们去那儿看看吧。”

    摊贩露出怪异的表情。

    明明就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仆从出来逛街,刚才他还听随从唤那小娘子为夫人来着。怎么又兄妹相称了呢?

    直到走远了,萧景润才问宁真,“怎地又不要了?刚才不是看得转不过眼?喜欢就都买了。”

    宁真摇了摇头。

    她起初只是看玩偶憨态可掬有意思,谁知道普普通通的玩偶竟还和什么七夕、生子扯上关系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吃着一碗圆子觉得味道不错,结账时店家却非拉着她要跟她说道说道此圆子的前世今生来。

    而且虽然她成了萧景润的妃子,但这又不是她情愿的事,更别提什么生儿育女的事了。真是羞人。

    但是王樟和孙玄良都跟在后头,她也不好意思直说。于是她岔开话题问:“主上,小珣她们不一起出宫玩吗?”

    此次微服出宫,王樟和孙玄良叫萧景润为主上,称宁真为夫人,然而宁真却不愿意叫萧景润夫君。

    萧景润也看出了这一点,不戳穿她。

    只听她继续说:“小珣说她来京城就直接进宫了,都不知道中都长什么样呢。若是小珣和崔妹妹纪妹妹一起来,岂不是都可以看到元夕的热闹了?”

    “你和她们还挺熟啊,一口一个妹妹的。”萧景润凉凉地说着,又伸手拉她,免得她被路过的舞队撞到。

    舞队有男有女,一律穿着满绣罗衣,珠翠锦绮,围在车旁跟着走的边行边唱,站在车上的则是翩翩起舞,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乐声大盛,还夹杂着百姓们的欢呼,宁真没听清萧景润的话,投去疑惑的眼神。

    他微微俯身,附在她耳旁道:“你将千字文背熟默好了我才带你出来的,与他人何关?小小年纪,老是替别人着想,不累么?”

    “我已经是大人了,不是小小年纪。而且小珣她们也不是别人呐。”她弱弱地争辩。

    街上人潮汹涌,路过的一个孩童跑着撞到了萧景润的小腿。萧景润一个趔趄,嘴唇擦着宁真的耳畔而过。

    宁真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

    孙玄良拉住小童的父母,直言让他们看好孩子。

    年轻的夫妇连连抱歉,又按着小童教训了几句。小童年纪尚幼,忍不住哇哇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不忘舔一口冰糖葫芦。

    训斥声和哭闹声就在耳边交织在一起,难免聒噪。

    但萧景润却觉得这些声音悠远得很。身边过客匆匆,他的视线里只剩下了仿佛受惊小鹿一般的宁真。

    对视了一瞬,萧景润才收回视线。

    宁真却早已往前走了,“我去那儿看看,在耍杂技呢,好多人围观定是好看的。”

    -

    朱雀街上人头攒动,比人还多的是灯笼。这种节庆时候,平时寻常的灯就不够看了,小到彩灯,大到灯架,琳琅满目绚丽多姿。

    简单的有红莲灯,竹条经过娴熟手艺人的捆扎,再糊上纸,层层叠叠的形状就成了花瓣。里头的蜡烛一经点燃,便给莲瓣染上了颜色。

    若是普通四方灯笼,也可以在四面绘上簪花美人图,取一个映面桃花的意思。转动起来,美人们跟活了似的,巧笑倩兮,衣袂飘飘。

    再复杂些的,有用琉璃白玉为材料,点缀了流苏珠串的。或者是往大了做,将《山海经》为原型,做出了几人高的神女形象。

    宁真仰着头看精卫花灯的双眸,只觉得栩栩如生,霎是华美。更精致的是神女的发丝,想来是能工巧匠颇多,手巧得很,使得长发如瀑却不会显得厚重,而是仙气飘飘,超凡脱俗。

    赏着赏着,宁真便不自觉带上了笑意。她灵动的眼眸里闪着碎光,盛满了欢欣,就连眼尾的那颗泪痣都沾上了愉悦。

    她在赏灯的时候,亦有人在赏她。

    萧景润举目四望。

    这挤嚷的人群中,从孩童到青中年,甚至步履蹒跚的老者都沉浸在节庆的氛围里。人人脸上带着笑,哪怕有一些小冲突小摩擦,也可以一笑了之,拱手道一声抱歉,随后互相说一句元夕快乐。

    总之这样的生命活力与烟火气在宫中是见不到的。

    宫中一个是人少,内侍宫女及侍卫众多,但每座宫殿里的正经主子就那么几个。另一个是从穿衣出行到用膳都有规制,这个不能逾越了,那个不能冒犯了。

    宁真喜欢宫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耳畔传来一对青年伴侣的声音,男子醇厚,女子娇俏。

    “旭郎,你说我与姑射仙子孰美?”

    “玉娘,鲜花在你面前都黯然失色,何况花灯?”

    “讨厌!油腔滑调的我才不信。咳,那我问你,我与那位娘子相比呢?可要想好了再回答,不要敷衍我。”

    “哪位娘子?我眼里心里只有玉娘一人。”

    元宵佳节,青年男女们并肩看灯,氛围烘托着,依偎在一起说一些平时羞于出口的甜言蜜语。这种情境下,仿佛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都可以信手拈来。

    然而宁真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默地往人少的地方挪动。

    萧景润跟着她的脚步,心中一动,“我家娘子就不想知道你与姑射仙子孰美?”

    她抬眸望去,发现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她。

    灯火辉煌,将他的瞳仁衬得更黑。

    宁真微微垂眸,小声地说:“您的娘子又不止我一位。”

    “现在跟在我身边的就你一人,那我自然是称你为娘子。”萧景润说得理所当然。

    他这副样子,配合着一副龙章风姿的长相与调侃的语气,与中都城里锦帽貂裘的贵家子弟倒是没甚分别。

    而宁真身披一件云丝织锦披风,亭亭玉立站着。一张小脸许是被风吹着了,鼻头微红,显得面色更为白皙如瓷,眉眼如画。

    路过的旅人不无感叹一句郎才女貌最为相配。

    萧景润不愿被别人盯着瞧,便拉起宁真的手想离开,“逛了半天,不饿吗?”

    她没听懂暗示,直愣愣地说:“不饿呀,刚才不是吃了果子吗?莲蓉馅儿的呢。”

    “你不饿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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