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润过来拂云轩的时候,见宁真卧在榻上捧着经书看得认真,他不由揶揄一笑,“不是都倒背如流了吗?怎的又看上了?”

    他递给她一支湖笔,“昭妃娘娘这是要为《金刚经》作注?”

    见他要往榻上坐,宁真没好气地踹他,“外间湿寒,陛下莫要沾到了。”

    沾到什么?沾到她盖着的薄毯?

    竟然嫌他衣服上有水汽。

    萧景润哑然失笑,俯身握着她的脚踝,给她将毯子盖严,“那朕换身衣服再来。”

    贵妃榻上,宁真缩了缩小腿,咬着唇不去看他。

    被他碰触过的踝部隐隐作热,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萧景润没有留意她的反应,而是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不对啊,外间湿寒,朕往前殿走一趟换了衣服再回来,岂不是又沾染水汽,白换了?”

    宁真不解其意。

    只听他吩咐芦桦:“你,去跑一趟,将朕的衣物拿来,朕在这儿换。”

    宁真:……

    亏他还知道要些脸面,芦桦取了燕居服来,他没有当着宁真的面,而是在折屏后更换。

    天子常服,衣料自然是极好的,更换时没有发出什么窸窸窣窣的大动静。

    但他换下来的衣物并革带,要么抛在折屏上沿,要么随意丢在地上,带来的声响实在是让人想忽视都难。

    就这样,萧景润嘴上还在说:“真是奇怪,这拂云轩虽不大,但朕看着空空旷旷的,怎么就容不下几个箱笼专放朕的衣裳呢?”

    芦桦与春姚几个皆掩唇笑,“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替陛下准备。”

    宁真听着他们一唱一和,无语凝噎。

    忽地余光中出现一抹黛青,萧景润穿这颜色的燕居服,将皮肤衬得白了些。

    忆及初见他时,许是在西北吹多了风沙,他举手投足间满是粗粝的恣睢与落拓,如今便多是矜贵了,甚至在这骤雨初歇的日子里,有着一丝清隽之感。

    “捻儿还愿意同朕一道用晚膳吗?”

    萧景润坐下,垂着眼帘,褐色眼瞳里的光泽稍被掩盖,竟显得有些像被雨水打斜了的孤草。

    他往她那儿挪了一尺的距离,仍没有抬头看她,目光只是落在薄毯的团花对雁纹纹样上。

    真是气人,连大雁都成双成对的。

    宁真含糊地应了声,便不理他这副矫情饰貌的样子,径直下了榻。

    席间两人相对而坐,芦桦与春姚在一旁布菜。

    余光瞥见那册经书,宁真问道:“白日里韩相说的永莲寺的比丘镜观,与澄湖白蛟有什么干系吗?”

    她当然知道说书都是夸大其词的,哪怕真的有白蛟,也不可能镜观去说了几句就能将白蛟感化了。

    但说书说书,总不会都是空穴来风,矫言伪行吧。

    萧景润饮了一口清茶,“还未可知,往坏了想,也许永莲寺想造神吧。”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宁真瞪大了眼睛。

    芦桦与春姚也微一愣怔。

    赋予一个普通人超乎常人的能力,添加一点神秘色彩,并将其无限夸大与拔高。下一步就该吹捧镜观小师父集“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等所有优点于一身了吧。

    或许干脆用不上,就有前赴后继的百姓为其折服,将镜观视作自己的信仰与崇拜。

    这样的行为,究其根本,是永莲寺一方所为,还是背后有人指点呢?

    若是后者,指点的人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呢?

    挑战君权吗?

    传国玉玺上可是明明白白刻着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如果人人都跑出来宣称自己有天命,那谁承的才是真正的天命呢?

    宁真张了张口,萧景润推给她一盅汤,将她要说的话堵了回去,“无事,别想了。自会有人查,过些时日便知晓了。”

    佛理深妙,出家在家皆循其法,但宁真老实地做到断恶修善,却不代表与她同在佛门的人也会修身慎行。

    而这些会打破她认知的风霜雨雪,他会帮她挡开。

    -

    最近几日天气晴好,日头却开始晒起来了。

    宁真跽坐于贵妃榻上,一旁摆着矮足小香几。

    萧景润进门时,看她正低头摆弄着东西,春姚则是站在一边给她束襻膊。

    春姚见皇帝来了,连忙要出声,被萧景润阻了。

    他接过春姚手中的丝质襻膊,亲自挽了宁真的袖子。

    宁真觉得眼前阴影不对,抬头看时才发现是他。

    “陛下!”

    “做什么呢?那么入迷,朕在这儿站半天了。”

    他自然地举起她的手臂,绕过后背,将襻膊系好。

    最近几日萧景润都没有在拂云轩留宿,突然这么亲昵宁真觉得有些不习惯。

    她扯了扯袖子,但没扯动,他系得还真结实。

    萧景润瞥过那玉藕般的小臂,轻咳一声,在榻上坐下。

    他没想到莹白的肌肤与赤金的绞丝纹镯原是那么相配。不过想想也是,她气质纯然,简单大方的设计着实适合她。

    宁真指了指小几,“我在磨香药呢。”

    这上头堆着的都是已经分好的香料小粒,只需放入石臼里研磨成粉末状便可。

    只是这工序说着简单,举着石杵研磨却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

    萧景润“嗯”了声,“待香粉磨成,捻儿可以送朕一份吗?”

    “不行。”

    他刚还想说他将荷包都准备好了,可以将她亲手磨制的香粉放入其中,每日贴身携带。管他什么沉香檀香,只要是她磨的,便都是好的。

    然而她将他的话噎回去了,萧景润只好调转视线,喝了口茶来掩饰被拒的尴尬。

    随后看春姚他们眼角都浮着笑意,他便略一抬手,“都出去吧。”

    宁真一手按着石臼,一手碾着石杵,头都没抬地继续说:“香粉不好直接熏烧,要加其他的材料呢。”

    萧景润愣怔一瞬,随即嘴角微扬,“那就是等成品做好了,有朕的一份?”

    “嗯。”

    宁真手里忙活着,“但我头一回做不知道会不会成功,还得寻些合适的木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萧景润的脸也离她越来越近。

    腾不出手来,她往后挪了挪身子。“陛下做什么?”

    萧景润抬手将她一缕碎发拨开,“帮你理顺发丝罢了,你躲什么?”

    宁真将石杵一放,提着整个小香几,挤到了贵妃榻的角落里。

    萧景润便跟着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工具,学着她刚才的样子研磨起来。

    一边磨,一边开口,“那天朕说的话你都听清了吧,捻儿,过了这么几天,你想好了么?”

    “想好……什么?”

    她的工具被夺走,双手便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只好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衣裙上的花样。

    萧景润心下叹气,从身后拥着她。

    他抵在她的肩头,轻声问:“你喜欢朕吗?”

    “或者朕这样问——”

    他的大掌握着她的小手,胸膛也紧贴她的背脊,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的颊边,随后毫不迟疑地轻啄了一下她的唇。

    “捻儿,你真的抗拒朕的触碰吗?”

    宁真仍攥着衣裙,指节泛白,绯潮涌上颈间。

    这几天他终于像个正人君子一般,和她保持着让她心安的距离。

    白天有时与她同桌吃饭,有时则是打发内侍过来说他还有事,让她先吃。

    晚上也没有觍着颜强行和她同床共枕。

    她还以为他忘了那一日在紫宸殿说的话了。

    萧景润扳正她的身子,大拇指抚弄着她微润的嫣唇,眸色渐深。

    “捻儿……”

    他低哑的嗓音灌入她耳中,让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宁真呜咽着。

    今日明明天朗气清,空气中一点湿润的潮气都无,但为何他的呼吸会濡湿她的耳呢?

    萧景润故技重施,握着她的手臂挂于他的颈间,随后将她按倒在榻上,深深地吻她。

    镂空兰花珠钗与翡翠头花相碰,发出轻响,伴随着她的轻吟回荡在耳畔。

    萧景润将她发间配饰一一去除,指尖穿过她的头发细细摩挲。

    亲密痴缠,寸寸相贴。

    宁真眼中起了雾气,羞赧得连脚趾都要蜷缩。

    她还想知道,为何明明背脊才靠在榻上,却像是僵了许久开始发麻?

    “捻儿,睁眼,看着朕。”

    萧景润吻着她的泪痣,声音低若耳语,“看着朕。”

    宁真偏过头去。

    “捻儿,你不肯睁眼,是因为——不敢看朕吗?”

    他的眼神正如他此前所说,不再掩饰渴望。

    是以,她开始回避。他不加掩饰的目光仿佛有实质一般,会让她羞于面对,指尖轻颤。

    萧景润压着嗓子笑了声,又解开襕衫的扣子,倒在榻上呼出一口气。

    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叹息。

    贺茂闻以血缘纽带将宁真拽入尘世,而他萧景润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一己私欲将她扣留身侧。

    所幸,她貌似不是完全抵触他。

    宁真听着他在一旁又是笑又是叹的,心上便涌起一股怒意,狠狠往他胸膛上捶了几记。

    萧景润侧过身将她拥入怀中,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捻儿,朕还真不是个东西,多亏了你亲善慈和,不与朕多计较。”

    宁真被他握着手,挣扎不脱,这才意识到他这人如此狡猾,让她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可不就没有余力来推开他了嘛。

    “放开我。”

    “朕还没听到你的回答呢,不放。”

    鬓发散乱,衣裙褶皱,宁真羞愤地捂着眼,“我说了我不知道。”

    “好,那朕以后再问。”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见她一头乌发更凌乱了,便起身将她抱起。

    “陛下!”

    “嘘,头发都乱了,朕给你梳梳。”

    萧景润将她轻放于镜台前的椅面上,当真拿起一把玉梳,将她的发髻解开梳了起来。

    宁真望着铜镜中他的模样,不置一词。

    他仿佛极有耐心,一如以前在紫宸殿给沐浴后的她擦干湿发时那么温柔。

    这个男人,她曾怕过他,也曾厌过他,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俨然成为除了师父之外,她这十八年来最亲近的人。

    至于他的问题,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又怎么能给他答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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