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坑洼不平的小道上颠簸不休。

    吟欢语调绵绵地哼哼:“还不肯放我走,你到底有完没完呀?”

    隔着一层帘布,吟欢看不到坐在外面赶车的少年道人,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不过,估计是他根本没吭。

    “道长哥哥,我看你模样挺俊,声音也好听得紧。”

    吟欢眨眨眼,软着嗓子撒娇:“怎么不多笑一笑,陪人家说说话呢?”

    外面仍旧没声音。

    那少年道人像个聋子,被这样言语调戏也没反应。

    不悦地蹙了秀眉,吟欢运起内力,打算冲破马车逃出去。

    突然,外头飞进来一颗石子穿过帘布,打中了她的胸口。

    一瞬间,她就动不了了。

    “得罪了。”那少年道人开口。

    吟欢的眼皮一跳,柔媚的笑容僵在脸上,“你……!”

    清冷疏离的男声传入耳中:

    “我奉家师之命来取刀,恰逢曲琳琅遇难。尊驾既有嫌疑,又与惊鸿被毁一事脱不了干系,在真相未查明之前,你的处境很危险。万事都要等见到师父之后,由他老人家决断。”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可是吟欢一句都没听懂。

    自己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正道人士都这么吃饱了撑的吗?

    “好吧,我不跑了,你快把穴道给我解了。”吟欢轻叹了一口气,“但是好歹你也得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呀?”

    又一粒石子飞进来,她总算能动了。

    “云隐观,”少年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律痴行。”

    闻言,吟欢一手轻托着腮,唇角噙着饶有兴味的笑,“哦~就是那个武林第一人的关门弟子?”

    听说,律痴行年仅八岁就拜入云隐观,以一人之力,打败所有守山弟子,被已经立誓不再收徒的天玑子破例收入门下。

    十五岁初次下山,单枪匹马荡平匪寨,浑身上下丝毫不伤;

    十七岁把《清静诀》心法练到第四层,就连他师父八十高龄也才到第五层;

    如今他才二九年华,便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在明月楼为江湖豪杰排行实力的“明月鉴”中,他暂时还榜上无名。

    但那是因为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山上待着,就算下山了也十分低调,要不了几天就又回去。

    而且他不像那些醉心于比武的浪客,不怎么与人刀剑相争,誓死要分个高下出来,也就没留下太多的战绩。

    不过,他的名声却不小。

    由于没人清楚律痴行究竟长什么模样,人们便凭借想象,把他描绘成清冷孤傲的仙君,惹得无数少女春心萌动。

    “师父就是师父,无谓第几。”

    他背对着吟欢,正坐在马车前,脊梁笔直,长发也纹丝不乱地束着,末梢垂落腰间。

    背后背着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和他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一样,素洁得过分。

    越是干净,就越是让人想要彻底弄脏。

    “若非你太过不解风情,我倒真想和你好好玩玩。”

    吟欢轻笑一声,缓缓吐出一股淡若轻烟的白雾,“当然,是在床上。”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抬头看了一眼正午的日头,律痴行径直起身下车。

    “午时已至,需要诵经。”

    吟欢:“……所以?”

    为什么他没有被迷香放倒?

    “应寻一方静处。”

    律痴行头也不回地离开。

    吟欢彻底笑不出来了:“你……!”

    居然敢嫌她吵?!

    虽说她被叫作小妖女,江湖传言“映雪姬偷财骗色”,现在众人还逼她背上了害命的黑锅。

    可说白了,她只是一个注定无法被正道接纳的“荡妇”,跟真正的高手比起来,那点武功全是花拳绣腿。

    十八年来和形形色色的人斗智斗勇,才勉强活到现在。

    但吟欢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软硬不吃的狠角色,连迷香都对他无效。

    不玩了,再留在他身边肯定没什么好事。

    吟欢刚想跑,就听到了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之所以说不同寻常,是因为“飞鸿踏雪”这种轻功平时是踮着脚尖走路的。

    女子练了之后,身段倍显轻盈缥缈。可是男人踮着脚尖……那种感觉别提有多怪了。

    吟欢似笑非笑地开口:“任务失败,城主让你来杀我了?”

    “想死?没那么容易。”

    来者掀开布帘,露出一张贼眉鼠眼的脸,肥厚的嘴唇包不住龅牙,全乱七八糟地露出来。

    “城主让你拿惊鸿,又没让你杀曲琳琅,这事闹得可就大了。就算你跟曲家主有过——”

    他的话没说完,吟欢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姚自在!”

    见状,姚自在嘿嘿一笑,自觉打住。

    “也没必要……把怒气撒到他妹子身上吧?”

    “我去的时候,曲琳琅就已经死了。凶器的确是映雪丝,但凶手可不是我。”

    吟欢拨弄着自己水葱似的指甲,漫不经心,“如今连刀也落到律痴行手里了,城主不处置我?”

    此时,姚自在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

    见到这东西,吟欢突然眼神一亮,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却抓了个空。

    她不免微怒:“你什么意思?”

    “城主说了,让你将功赎罪,埋伏在律真人身边,把他拜入云隐观前的所有经历都调查清楚,确认他能够为城主所用,之后再给你下半年的‘药’。”

    姚自在啧啧两声,道:“为了东山再起的大计着想,城主把‘鬼奴’的人选定为律痴行。这种人形兵器的杀伤力,比我之前抓的那些废物强多了。可是城主甚至动用了王府的关系,也查不出那小子的过去,他就像是十年前凭空出现在世上一样,太奇怪了。”

    然后,他又用淫邪的目光把吟欢全身打量了一遍,笑容格外猥琐。

    “反正‘蚀骨’已经在你体内待了这么多年,不差再多几天。有了这东西,天底下没有男人不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跟你死在床上。拿下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话音刚落,他的额发就被削掉了一段,脸上也出现一道极细的血线。

    “你……!”

    “谁死在我床上都跟你没关系。”

    吟欢斜依着马车的窗子,语气鄙夷,“说完就赶紧滚。那臭道士再无趣,好歹也是个龙章凤姿的妙人,皮相和身段都是人间尤物。我才刚提起兴致,结果一看见你,就倒足了胃口。”

    姚自在阴恻恻地往吟欢的脖颈瞄:他们同为‘明月鉴’地字级,真动起手来,指不定谁赢谁输。

    不料律痴行突然折返回来,姚自在连忙跑得比兔子还快。

    出乎意料的,律痴行回来后径直闯入马车,目不转睛地盯着吟欢,“方才有人来过。”

    不待吟欢反应,手腕就被他用剑鞘按在了座上,“你——”

    “噤声。”律痴行低声道:“别动。”

    他的呼吸清浅温柔,还有清新的皂角香气。

    吟欢总算能仔细地观察眼前的少年。

    他的两道剑眉浓密而直,眉心一点鲜红的朱砂。

    下面是双瑞凤眼,眼睫浓密,漆黑如墨的瞳仁格外清透,澄澈得没有一点杂质。

    如今很少能看到这样干净的眼睛了。

    久经江湖的红尘中人,哪怕武功已经练到返璞归真的境界,但和真正的出世者相比,眼睛里还是多了点“世俗”的污浊气息。

    对比之下心生好奇,以至于律痴行突然靠近时,吟欢居然忘了防备他。

    于是,颈窝被温热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擦过。

    只见他的手里夹着一枚淬了毒的暗器,吟欢一闻到那股淡淡的杏仁味,呼吸微滞:“‘佛阎’。”

    姚自在那家伙真敢对她下手,还是用这么恶心的招数!

    律痴行的眉心微微蹙起:“什么?”

    吟欢声色微冷地解释:“这毒的效果只有十二个时辰,凡中毒者,一日之内必定内息紊乱,严重的话还会爆体而亡。”

    不待律痴行开口,吟欢勾唇道:“不过不至于要了我的命,顶多是让我半死不活。”

    一直以来,“蚀骨”这毒蛊都是靠她剧烈耗损生命,用全身的内力强行压着,再加上吃各种各样的/毒/药,以毒攻毒,才不至于招来更多的祸端。

    如若失去对内力的控制,她就不能阻挡蚀骨的肆虐,这种恶心的滋味……

    倒是真不如死了算了。

    腰身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下一刻,她就被律痴行抱到了马上。

    吟欢忍不住吃了一惊。

    “骑马更快。”律痴行道,“回去找师父,他定有法子救你。”

    吟欢微微一怔。

    除了方才那一瞬间的触碰,如今虽然同乘一骑,他的前胸和她的后背仍保持一拳相隔。

    规矩得很。

    “趁我的内力现在还没彻底失控,劝你早点放开我为妙。”

    吟欢微阖双眸,感受到胯下骏马的飞奔颠簸,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映雪姬可是人尽皆知的骚货,沾上我这个污点,保你永远都会抬不起头。”

    闻言,律痴行身形微顿,平静道:“我并不——”

    “男人都是骗子。”吟欢直接打断他,哼道:“谁要信你呀。”

    体内的气息到处乱窜,疼得钻心。

    吟欢的耳边响起了幻听,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变成自己亲眼看见,曲琳琅死不瞑目的惨状——

    少女的眼里流出涓涓血泪,在那张被映雪丝划烂的脸上留下蜿蜒的红痕。

    碎尸横陈的凶案现场中,惊鸿竟然还在。所以凶手此举绝非为了刀,而是冲着映雪姬而来。

    拥有这种实力,还专门针对自己的,能是谁?

    ·

    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吟欢猛然睁开眼,起身坐直了,定睛打量周围的环境。

    屋里只有一张竹床,一个木柜,还有一副桌椅。桌上摆放着几本道藏经书和笔墨纸砚,拭剑的布也叠得工工整整。

    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陈设,更不必说装饰。

    干净得一尘不染,单调得令人发指。

    不用想就知道,这肯定是律痴行的住处。

    除了他,没有一个正常人的房间会这么死气沉沉,像一具冰冷的棺材。

    吟欢稍微一动,竹榻就发出响动。

    “女善信你醒了?”屋外传来温和清润的年轻男声。

    他轻轻推门而入:“失礼了,贫道白微,律师叔让我——”

    话说到一半,他手中端的茶托就摔在地上,瓷片四分五裂。

    吟欢没有感到任何意外,平静地看他满眼渴望地朝自己走来,跟魔怔了似的。

    房内弥漫着清幽扑鼻的异香,吟欢知道,那是她体内“蚀骨”散发出的味道。

    也知道眼前这个捧起自己裸足的男人,他是被迷惑了心智,并非真心为自己倾倒。

    “你想要什么?”

    他的眼神狂热而迷乱,手逐渐不安分地探进裙底,顺着小腿往上摸,“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

    “拔出你背后的剑,对准喉——”

    喉咙一词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吟欢思忖片刻,叹了一口气,“对准你的小腿,刺下去。”

    那人刚要用力刺下去,门外就袭来一阵剑气。

    柔软的树叶被吹进屋里,却成了凶厉的杀器,几片就击落了他手中的剑。

    幸而吟欢躲得及时,只被树叶划破了衣襟,露出细瘦白皙的裸肩。

    下一刻,胸口就被剑柄抵住,后背贴在墙上。

    来者是律痴行。

    “又来了。你们这些侠义之士可真有意思,我落难时无人理会,我反击时人人喊打。”

    吟欢的笑容十分坦然,还有些无奈,“你也想强迫我……做吗?”

    多年来苟延残喘的日子,左不过就是这样。

    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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