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欢的身子一向不怎么强健。
除了先天亲娘给的体弱,还有后天自个儿的造作。
她太过在意皮相和身段,发胖、长痘、脸变黄没一个不怕的,于是就不肯服用滋补的药汤,嫌味道太冲。
冬日只穿薄裙——为了显苗条。
夏日只吃冷食——怕出汗有味。
久而久之,原本单薄娇弱的身子骨就更虚了,每个月都得撕心裂肺地痛上一回。
可惜悔不当初。
而且她迄今依旧死性不改。
“怎会突然如此?”
被律痴行扶到房里坐下,吟欢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律痴行扼住手腕把脉。
“气息紊乱,内力不稳。”
他眉心轻蹙,“我即刻运功为你疗伤。”
吟欢捞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茶水,却发现是冷的,只得作罢。
“倒也不必大惊小怪的,我没什——”
“平日顽劣倒也罢,如今人命关天,岂容你胡闹!”
律痴行破天荒地低喝。
随后,他惊觉自己越了矩,便抿了抿唇,生硬道:“扶危济困是我辈正道应尽之责,断无索求回报之理。你无需心有不安。”
“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谁信呀?”吟欢微微昂起下颌,得意地笑道:“不就是关心人家嘛~”
刚笑完就乐极生悲,疼痛感再次席卷而来。
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从她额头往下掉,吟欢嘴里“哎呦”个不停。
低声道一句“冒犯了”,律痴行将内力运于掌心,往吟欢的后背上沉沉一压。
把江湖中人视若性命的深厚内力,当成白给一样,源源不断传给她。
吟欢只觉得与他紧密相贴之处很是温暖,连带着腹痛也轻了许多。
不过,月事的腹痛之症,终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顶多缓解而已。
所以只要律痴行的手一松开,吟欢该疼还是疼,蜷在榻上浑身发抖。
律痴行一介清修道士出身,完全搞不清现在的状况,皱眉道:“我随身并未备有用于针灸的银针,否则定能……”
吟欢疼得说不出话来,哪怕心里嘲笑了他几百遍,嘴上也只能颤声阻止道:“没……没事,你过来。”
这呆子的性情虽冷,可身体却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而极热,若能偎着他暖暖,多少也可以缓解一些痛楚。
“如此痛苦,岂能无碍?”
律痴行看她连呼吸都快不畅了,当即就要把吟欢打横抱起来,急切道:“我带你寻医!”
抄起吟欢的膝窝那一刻,律痴行一贯冷淡的面容,突然浮现出一种异样的神色。
手心……似乎摸到了什么粘腻湿滑的东西。
血?
她怎么会突然流那么多血?
“只是每个月例行公事地流点血而已,痛一点,死不了。”
吟欢虚弱道:“干嘛呀,好像人家待会就要归西似的。”
“血流不止,却仍性命无忧?”
律痴行沉吟片刻,兀的露出一脸顿悟之色,礼道:“请教如此高明的内功心法,源于何门何派,尊讳为哪几个字。”
吟欢:“出去。”
律痴行:“……?”
把浑然不知做错了什么的呆子撵走以后,吟欢盘腿坐在榻上,双掌合拢搭在小腹前,用《枯荣》的吐纳之法,缓慢地调匀气息与流窜的内力。
运功这种心法,不像习武练功,倒更像是医者养生,用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最合适不过了。
半个时辰过后,她将自己收拾妥当,打算打盆水回来,把换下的衣裙洗了。
谁知一开门,差点撞上一面白得发光的“墙”——律痴行的身量太高,吟欢直视前方,只能看到他平坦的胸口。
于是吟欢就一手扶着腰窝,一手搭在门框上。
她昂起下颌,挺起胸,不冷不热地哼道:“律真人,说好的不恋红尘呢?我只当你会一走了之,不管人家死活呢。”
“你暂不安全,我便不回山。”
律痴行顿了顿,正色道:“冒昧再问,这种大量流血而不死的功夫,我很是敬仰,阿吟能否赐教?”
听到前半句,吟欢刚露出盈盈的笑意来。
结果又听到后半句,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吟欢:“……”
吟欢:“不能。”
律痴行:“……哦。”
吟欢:“不要一脸失望好嘛!”
纯情武痴什么的最讨厌了!
吟欢不悦道:“就算你如今尚未加冠,但也不算太小。像你这个岁数,多少男人连孩子都生几窝了。你得学会男女有别,事关姑娘家,你怎么能随意开口呢!”
“男女有别……”律痴行垂眸凝视她的脸,“别在何处?”
师父没教过,同门没说过,不懂。
吟欢:“……”
差点忘了,儒生才讲究这个。
道士不仅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还鄙弃这种观念,觉得迂腐且蒙昧,该房中双/修才对。
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吟欢不愿在一个呆子面前丢人显眼,只能迅速调整好心态,故作轻佻一笑。
“想知道呀?陪我睡一次就告诉你。”
“请自重。”律痴行平静地移开目光,倒没生气——习惯了。
总算不像两人初相识的时候,吟欢开个小玩笑,就能把他气得想拔剑,就地斩妖除魔。
“你先进屋等会。”
吟欢出门没多久,就洗好了衣物。
她回到床上靠着软枕,见律痴行坐在桌旁,手里握着一个盛满了茶的杯子,也没怎么在意。
然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得知有关龙裔的事都据实相告。
“如此说来,你怀疑十八年前的观音庙中,有人将龙裔偷偷掉包,再将已经夭折的婴孩冒充龙裔,以享村民之供奉,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
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吟欢的想法,律痴行道:“不幸夭折的是魏王妃之女,而如今的世子才是龙裔,魏王主使了这一切?”
“魏王妃那么聪明的女人,肯定能发现不少蛛丝马迹,所以才要告诉我这些,让我助她分辨真假。
“再说了,哪有娘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只是不愿意戳破这个谎言——魏王为保护她不受丧女之痛,而忍痛编造的谎言。”
吟欢懒洋洋地打个哈欠,道:“但这也只是我的怀疑罢了,没有真凭实据。除非找到当时同在观音庙的另外两人,问他们,才能知道切实的情况咯。”
“江湖传言,医仙是离开昆仑游历江湖了,师父却说医仙其实早已逝世。”
律痴行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抬眸:“而另一位……”
“不就是我那八百年没见过的娘嘛~”
点燃了掌心的烟锅子,吟欢漫不经心地哂道:“上次在百兵山庄那一晚,相思小筑的幸存者里,我没发现她。桑意浓要么早死了,要么——”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要么就是不知道躲去了什么地方。
当初是爹偷走了苗疆的“蚀骨”之蛊,又是娘从巫女打扮的舒婆婆手中窃取了“无秽”,这些都与苗疆有关。
而且,爹当年突然离奇暴毙,而娘失踪于旧不死城被正道联手剿灭之后的那段时间。
这不免让人多想。
旧不死城麾下的诸多势力中,苗疆处于中枢地位,蛊王便是城主。
直到三年前,魏王自诩“卧薪尝胆”,打着光复萧梁、为弟报仇的旗号,招揽穷凶极恶的亡命徒,还要抢夺惊鸿,想名正言顺地号令前朝旧臣为己所用,新不死城才视魏王府为内部的首领。
或许娘是因为一些不可告人的原因,被谁给杀了灭口。又或者被藏了起来,秘密囚禁。
说到底,她还是得留在不死城,静观其变地继续当小妖女,把魏王的剩余价值和金银珠宝榨干净,然后再作打算。
“反正这事呀,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完的。”吟欢道:“不急。”
律痴行点了一下头,思忖良久,缓缓开口:“我有一惑。不知阿吟行走江湖多年,可曾听过‘鬼影双子’?”
“什么呀?”吟欢诧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律痴行面不改色,巧妙地避重就轻。
“这是洛梨为我送药之时,她所暴露出的身份。若知鬼影归属于何方势力,便可顺藤摸瓜,查出暗害你的幕后真凶。”
吟欢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鬼影……双子。”
她只知道在不死城的记载中,有一个传说中的存在:
不死药人——“鬼奴”。
想要炼制出最强的鬼奴,必得先让一个活人彻底卸下心防,不会反抗,再将人置入万蛊窟地底冰窖的药鼎中,浸泡在融合了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的冷水中。
连续七日,在每日的子夜时分投入蛊虫,前后需共投入七七四十九种,让虫子不眠不休地啃食此人的筋骨和血肉。
最重要的是,在炼制的期间,这人不能死去,必须活着接受一切。
一点点,一点点地忍耐生不如死的折磨,直到丧失感知痛苦的能力。
炼制成功后,他将拥有金刚不坏之身,内力暴增为原先的百倍。没有痛楚,也没有神智,无差别地屠杀一切。
只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人,认作自己的主人,无条件服从。
由于此法太过残忍,就连昔日的不死城,也把《婆娑秘典》定为禁书,不允许弟子们接触,也从来没能成功炼出过“鬼奴”。
至于有关鬼影的消息,吟欢就不太清楚了。
这种恶心的勾当,都归姚自在管,他应该会知道。
除了姚自在,想探听消息的话,还有一个方法……
“金陵的明月楼。”
红唇贴着烟嘴轻吸了一口,吟欢呵出旖旎的薄烟,狐狸眼微微眯起,“在那个江湖情报云集之处,只要满足明月楼掌柜开出的条件,就什么消息都能查到,你可以去试试。”
律痴行掀开掌中杯盏的盖子,凝视着碧绿色的茶汤蒸腾出的热气,驱散了空气中暧昧的柔雾。
“群英会将于金陵纳新,白微必定到场,明月楼掌柜亦然。”
“能跟人家一起去金陵了,你就偷着在心里笑开花吧。”
吟欢撒娇似的调侃:“如此,就算白微道长真要做什么坏事,你也不必非得回云隐观才能治他了嘛。”
再美艳的女子撒起娇来,律痴行也不为所动,还是一脸冷漠的淡然,看都不看吟欢一眼。
他越是这样,吟欢越来劲,故意把火光渐熄的烟袋递到他面前,“喏。”
倘若身边有男人,吟欢从来不用自己折腾烟袋,只要往那一站,就会大把的火折子主动凑过来,求着她恩赐续火的机会。
如今她开了金口让律痴行帮忙,自认已经很赏人面子了。
“既然身体不适,便少行伤身之事,多饮热水,多休息。”
没想到律痴行却直接夺走了她的烟杆,换将杯盏搁她掌心,再起身离去,“告辞。”
杯里的碧螺春温热清香,可吟欢记得,它方才还是冰冰凉凉的冷茶。
原来律痴行一直用手掌托着杯盏,是在以内力催热里面的茶水,还控制好了温度,既不烫也不凉。
吟欢敛去所有喜色,垂眸冷笑。
什么柔情蜜意都不会,就会给人喝热水。
真是讨厌死了。
谁稀罕他多管闲事。
她不需要任何人教自己该怎样活着。
赌气把杯盏重重地搁在床头的案几上,吟欢背过头去,不肯看它。
身体则使劲往墙边缩,蜷成一团扭曲的虾子,她顺手拉过被子横在腰间,然后突然僵住了动作。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居然习惯性地盖上了被子,不再害怕感知不到黑夜中随时袭来的危险。
吟欢终究坐直起身,端来杯盏轻轻啜饮。
唇齿间留了一抹余温。
“……”
“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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