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王府的小花园里,并肩走着两位美人。

    年长的那个约莫三十五六岁,雪白褶裙的外头罩着墨绿的大袖衫,蔽膝如花瓣,随着步伐的走动而绽放。

    她梳着高髻的脑后别两根小银簪,头面上嵌着精巧的鸽血石,佩在额上的隆发处,末端有几条细密的流苏垂落左侧,勾勒出精致的脸廓,笑容端方而和善。

    年轻的那个少女就是吟欢了。

    “雪姑娘且放心,王爷一向待人最和善不过。”

    魏王妃拉着吟欢的手,轻轻拍了拍,“哪怕刺客是你那位朋友的同门师侄,但若查明此事与他无关,王爷就不会为难他。”

    “谁要担心他呀?”

    吟欢不肯承认,还哼道:“只是那个呆子,脑袋里唯有繁文经书和武功秘籍,又没见过世面,要是在魏王面前说错什么话,未免也太丢人现眼了。”

    魏王妃和婉道:“不妨事。哪怕是看在姑娘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的面子上,王爷也定要把律真人和你奉为上宾的。”

    她的言行举止都极温柔。

    尤其她如今已经知道了,丈夫跟天下闻名的“骚货”早有私下的接触,却没有打骂吟欢,更没有横眉冷对。

    吟欢没遇过这样待自己的妇人,一时难以适应,便下意识地抽出了手。

    接着又后悔,只能悄悄摩挲着掌心残存的温度,不着痕迹地偷瞄她。

    还是头一次,有这种不自觉想亲近一个人的感觉。

    就像是母亲一样。

    吟欢漫不经心地笑道:“上宾倒不必。魏王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当年没有他出手相助,我早就死了。我一直视他为义父,今日帮他与你撇清嫌隙,也是我这个义女应该做的。”

    “既如此,我有一事不明。”

    魏王妃停住了脚步,伫立在梨树下,问道:“姑娘事先并不知道我与王爷的心结所在,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方法来试探?”

    “因为我也是女人呀。”

    吟欢摘下一朵梨花,放在掌心把玩。

    “世间大多女子一生所求,不过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罢了。只有不爱,才不会患得患失,愁眉不展。而且……”

    吟欢停顿了片刻,轻笑道:“你的眼神,我曾经在一个朋友的身上也看到过。”

    劝曲琳琅不要嫁人的那一晚,和她说的那些话,吟欢至今还记忆犹新。

    “他对我特别特别好。而且他答应过我,就算我已经脏了,他也不会嫌弃我。若不嫁给他,欢儿,我很怕以后再也遇不到像他这样好的人。”

    “琳琅,咱们离开相思小筑的时候还小,尚未接过客,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呢?”

    “你不懂,我和你不一样!你娘是妓女,你注定就是妓女的命!可我本该是曲家的二小姐,就因为那个人牙子,让我有了一生都洗不掉的污点。哪怕没失身,一个大家闺秀从那地方出来,谁不会多疑?只有他说,他不嫌我脏……”

    “你确定,他当真不疑你,愿意一心爱你,至死不寻新欢么?”

    曲琳琅沉默了许久,脸上流露出一种悲哀的、近乎摇尾乞怜的苦笑。

    “我……不确定。”

    不确定他到底爱不爱自己。

    不确定他的爱纯不纯粹,长不长久,真不真实。

    有时候,哪怕明知答案不乐观,也要借口欺骗、自我安慰,飞蛾扑火着奔向早已注定好的死局。

    吟欢只不过想帮一个可怜的女人做出决断而已。

    顺便再靠魏王妃对自己的感激来站住脚,让魏王不敢轻易把自己当成弃子丢掉。

    可是看到他们夫妻情深,吟欢不免有些难过——

    这样热烈滚烫,至死不渝的感情,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姑娘这话倒是让我想起,”魏王妃温和地笑道:“你这孩子的模样,我第一眼看到便觉亲切,就像以前见过似的。”

    吟欢随口应承道:“或许是梦里吧。”

    两人一同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稍作歇息。

    魏王妃微微叹气:“说起梦,这些年来,我总时不时地做同一个噩梦。梦里总有个女婴哭闹不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想必是受尽了苦楚。

    “这梦的感觉极真,每每我醒来总会不住流泪,就像是自己的女儿被人家虐待了似的。”

    吟欢垂眸无言了片刻,又一脸无所谓地笑。

    “若谁能有幸投胎给你当女儿,肯定不会沦落成那样的。”

    “我于这儿女双全的福分无缘,膝下竟只有世子一个。”

    疏解了心中的郁结之后,魏王妃的笑容不断,给人以春风拂面的舒适感。

    “其实当年太医把脉的时候,说我怀的是个女儿。而且我孕中体弱,又爱吃辣,王爷还担心郡主也会像我一样不康健。”

    她笑着闲话家常:“结果没想到是个小子。亏我在观音庙里难产大半天才生下他,倒不见他孱弱,还一直活泼爱闹的。”

    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对劲,吟欢纳罕不已。

    “堂堂王妃之尊,怎么会在一个破庙里生孩子呀?”

    魏王妃含笑解释:“当日汴梁大乱,王府被敌军包围,正值我生产在即,王爷怕护卫拦不住人,就带走了我和一位刚从宫里出来,号称是昆仑医仙的高手。那人带个襁褓中的婴孩,与我们一同待在城郊的观音庙中。

    “那里荒废许久,人迹罕至,是当时汴梁城中最安全的地方。当时还有一个小妇人,她也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来避难。我看她的装束像是青楼女子,脸上还有被打的淤青,也是个可怜人。”

    脚底泛起一丝丝的凉意,吟欢连呼吸都忍不住放慢了。

    昆仑——从惊鸿案之后,“四侠”中至今尚未有弟子踏足江湖的唯一一派,如今终于在只言片语中,暴露出了它的踪迹。

    一切事情都要追溯到惊鸿身上,而惊鸿又与前朝有关。

    看来,昆仑医仙的怀中所抱,恐怕就是那个龙裔了。

    吟欢沉吟着思量许久。

    偶然瞥见律痴行从魏王的书房里出来了,她就起身告辞。

    魏王妃突然开口喊住她:“等一下。”

    应声停下脚步,吟欢转身回眸。

    魏王妃从头上取下一根素银苗簪,亲手插在她的髻间。

    “小姑娘,你也是为王爷‘分忧解难’的人吧。”

    吟欢的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呀?”

    “世上没谁会一帆风顺,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总有不如意时。但若坚持心存善念,必能得遇贵人,逢凶化吉。你既视王爷为义父,那我这个义母总得表示些什么。”

    捋了捋她的发丝,魏王妃含笑道:“方才那些‘闲话家常’,还有如今这根簪子,权当作我给你的见面礼了。”

    她言尽于此,然后拢袖离去。

    留下吟欢若有所思地摸着簪子,暗自腹诽。

    这女人可一点都不蠢。

    被胁迫的时候,她不仅偷偷往映雪丝上靠,逼得魏王瞬间紧张没功夫思考,全凭本能袒露了真心,让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方才,她又假装不设防,看似是在随便唠嗑,可每一句话都在挖坑,暗中透露往日的旧事秘辛,意图拉拢吟欢。

    好在魏王妃待人还算不错,不单给出了簪子作为信物,还许下“义母”的承诺,等同向魏王宣布:

    我的人,你不准动。

    这无异于一道免死金牌。

    “苑妃,我们还会再见的。”

    吟欢看着她的背影,勾了唇角,再冲律痴行喊道:“呆子,这儿呢!”

    听了这么没礼貌的呼唤,律痴行竟完全没有动怒。

    纯粹是习以为常了。

    “魏王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呀?”

    见他半天不吭声,吟欢不悦地哼道:“人家刚打算把知道的关于龙裔的事告诉你呢,你就跟我藏私。不高兴,不说了。”

    律痴行轻轻摇头,到底纵了她的矫情劲儿,如实回答:

    “不过是客套寒暄。他邀我以魏王府的名义,出席群英会的纳新,以及问了我一些习武的心得,无甚要紧之事。”

    “只有这些?”吟欢诧异不已,“年龄籍贯和身世,都没问嘛?”

    魏王既然打算拿他炼药人,怎么净套一些不中用的废话。

    律痴行瞥她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于我等出家人而言,这几个问题是极大的冒犯,魏王知礼,便不曾问过。”

    轻描淡写的一句暗讽,就怼得吟欢恼火:“你——!”

    “阿吟。”律痴行骤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我要离开了。”

    突如其来的告别,给了吟欢一个措手不及,她悄悄藏起了惊诧之色,故作不以为意地嘟囔: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呀,人家不就是开个玩笑嘛。既然答应过了消息互通有无,我就不会反悔,龙裔的事——”

    律痴行道:“不必。”

    吟欢忍不住微微愣了下。

    “白微奉师命下山,而他的师父、我的三师兄,授意他做出这些事,也与家师脱不了干系。再牵扯到前朝龙裔,则更为不妥。

    “云隐观一向避世,而师父和师兄的行为皆与门规相悖,上梁不正下梁歪,着实令人汗颜。”

    律痴行淡淡道:“尘世诸事恐于修行无益,我该走了。”

    吟欢愕然道:“你要回去阻止他们再插手江湖纷争,然后再重新避世,永远都不出来了?”

    沉默了片刻,律痴行看她一眼,又极快地移开目光。

    薄唇微启,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轻点了一下头。

    难怪……

    难怪天玑子要派他下山负责重铸惊鸿,和寻找龙裔的事。

    只有用这种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能把律痴行这个一根筋的玩意支走,让他短时间没法回门派,干扰师长们的决定。

    吟欢:“……”

    赶紧抽两口旱烟压压惊。

    这呆子……还真是个呆子,他当道士当得也太称职了点吧!

    说清修就清修,说避世就避世,对红尘竟没有半分留恋。

    完全不像一个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甚至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好听点叫太上忘情,难听点就是冷酷无情。

    看到律痴行“不愿留恋红尘”的果断,不知为何,吟欢莫名有些不快。

    他果真毫不留情。

    ……也包括对她。

    细想也是,一个连接近他都是别有意图的女子,能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反正律痴行只是一个任务的目标而已,又不是自己的情人,他想走就走好了。

    如今自己已经得到了魏王妃的庇护,就算查不到律痴行的身世,更挖不出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弱点,任务彻底失败,也不会被魏王如何。

    有什么舍不得的。

    “走就走嘛,还特意来交代一下。”

    吟欢懒洋洋地吞云吐雾,“搞得好像人家多稀罕留你似的。”

    她转身离开,朝客房走去。

    心里却静不下来,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真的不开口挽留他吗?

    或许他会听呢?

    吟欢攥着烟杆的手指微微紧绷。

    难道要直接说,“与你在一起是我最轻松快乐的时日,我舍不得你走”吗?

    那样也太丢脸了。

    不要不要,打死都不要!

    可是……

    如果不开口挽留,等律痴行一回到云隐观,日后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该死的呆子。”

    吟欢在心里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如今她倒隐隐希望,律痴行能像那些庸俗的男人一样。

    起码那样的话,他会被美色迷惑,自己只要勾勾手指,就能轻易解决问题了。

    哪至于像现在这样,想挽留,就必须得拿出“真心”才行。

    心跳和步子几乎同时踩着鼓点。

    只差最后一步,就走进房间了。

    关上门,外面的人和事,就再也与她无关了。

    当真……甘心如此么?

    吟欢猛地浑身一颤,捂着突然隐隐作痛的小腹,靠在墙上轻轻吸气,脸色迅速发白。

    几乎是同一时间,律痴行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阿吟?”

    距离很近。

    吟欢悄无声息地弯起了红唇。

    他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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