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晚照,朦胧的昏黄为地面洒下残缺的余晖。

    律痴行没有直接回醒言居,而是先去了城中的驿馆和马市,准备雇好明日用来赶路的马车。

    他先看中了一驾实心红木的,觉得低调且舒适就好。但是思考了大半天,最终还是一脸平静地指着最前头的那一驾——

    华贵的帷幔和流苏几乎拖到地上,四个角各坠着金铃,风一吹就叮铃作响,还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不是……你确定吗?”

    驿站的老板大惊失色,打量他身上朴素的白衣许久,才啧啧了几声,“您还是找城郊的农户买匹小毛驴,凑活着慢慢颠儿去吧,中不中?”

    律痴行不理会嘲讽,只指着旁边布庄外的一匹挂料,冷淡道:“帷幔加厚,流苏加长,里面的陈设全换成这种颜色。请于明日卯时前,候至琼宇街的醒言居。有劳。”

    说完,不等驿站老板再开口,他就把沉沉的一锭银子撂在了马车上。

    “哎呦,好说,您慢走!”驿站老板翻脸如翻书,忙乐呵呵地送别。

    然后跟伙计窃窃私语:“衣服穿得像个小酸儒,马车雇得像个老财主,这人的品味也太奇怪了,神经病吧。”

    虽已经有了一段距离,但律痴行的耳力极佳,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不过,他不像吟欢那样喜欢“与人斗其乐无穷”,更认为不值得计较,也就没理会。

    钱财与皮相都不过是身外之物,会过分在意这些的只能是夏虫。

    既如此,便无需与其语冰,徒然浪费唇舌。

    这样想着想着,吟欢的面容就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律痴行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她俗得不能更俗了,本该也是自己不屑一顾的蜉蝣。

    但为何每次见到她,心跳得比往常更快,还会不自觉做出奇怪的举动?

    那种感觉在以往的人生中从未有过,他不习惯这样。

    心乱,就无法专心练功,不能尽快突破清净诀的瓶颈,掌握无妄剑法的最后一招“死”。

    与此次下山的最终目的相悖。

    律痴行握紧了霜寒。剑的冷气沁入骨髓,坚硬的剑柄硌着掌心。

    熟悉的痛感让他稍微放松了一些,没再紧绷着神经。

    回到醒言居,律痴行还没踏进大门,就听见里头传来男女的调笑。

    群魔乱舞之中,吟欢的撒娇最突出:“是我美,还是你那未婚妻美呀?”

    “自然是你更美!”男人直勾勾盯着她的胸,手还不安分地想往她屁股上摸,“她哪有你/骚/得这么带劲……”

    本是个清隽的公子,结果言语动作太过下流,显着那张脸也猥琐得很。

    一个倒也罢了,七八个差不多俊美的男人都沦为一种色魔样,到底太辣眼睛。

    岳明峦把吟欢往自己身后拽,还展开手里的折扇,尽量挡住她露了快一大半的胸。

    接着又满头大汗地撵人,累得直喘气:“去去去,亏你们是名门正派的新秀,如今雪姑娘醉得迷迷糊糊,你们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

    “有你什么事?你算老几?”

    色魔仗着武功高强,轻易便拍掉了岳明峦的折扇,又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把他打得连连惨叫,哭爹喊娘。

    岳明峦只能倒在地上抱着头,挨了一通叮叮咣咣的胖揍。

    正当他以为要命丧于此,骤然感到一阵剑风袭来。

    不过眨下眼的功夫,那些恃强凌弱的色坯子们,就都捂着血淋淋的胳膊,满脸的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逃走了。

    “宵小作派也敢妄称名门。”律痴行睨他们一眼,收剑入鞘。

    他颔首望去,问道:“岳公子可还无恙?”

    岳明峦赶忙爬起来,抖抖身上的灰。

    脸上顶着一双乌眼圈,鼻子还往下淌血,他诚挚地笑道:“没事没事,只是流了点血,不碍事的。多谢你啊律真人!”

    律痴行:“……举手之劳。”

    他看着醉醺醺的吟欢,眉心不由得微蹙:“她为何如此?”

    “这我哪儿知道去?”

    接过女奴递来的帕子,岳明峦一边擦脸,一边拍了拍她的肩,解释道:“是这位姑娘,她把雪姑娘送回来的,你问她吧。”

    女奴的脸被毁得彻底,还一边扶着吟欢,一边弓背哈腰,更看不见是什么表情。

    “雪姑娘回到乐坊以后,去放走了曲小姐。但曲小姐说了许多雪姑娘以往并不知情的事,所以她借酒浇愁……大约与那位曲公子有关。”

    “谁会为了一个臭男人借酒浇愁呀?”

    吟欢不轻不重地推了女奴一把,“我这是高兴,庆幸曲珏还算有点良心,不至于是个畜生,证明我的眼光也不算差到极致。”

    她拎着小酒壶,直接贴在律痴行的胸前,昂着尖尖的下巴,目光迷离地打量他,扬唇一笑。

    “好哥哥,陪人家喝几杯嘛~”

    律痴行顾不上用剑挡着,就被她像黏糖一样扒住了,又不便直接用力掰开。

    他只好扶着那具摇摇欲坠的柔软身躯,面色不善道:“出家人不可饮酒。”

    再对女奴说道:“有劳你煮一碗醒酒汤给她,多谢。”

    “好。”女奴行了一礼后告退。

    岳明峦本想留下帮忙照顾,但一看律痴行已经搂紧了吟欢,感觉自己似乎有点碍事绊脚,就摇着扇子离开了。

    律痴行要把吟欢送回房歇着,但她不乐意,一个劲地抗拒:“不陪我喝高兴了,就不跟你睡。”

    “你——!”

    律痴行的神色不太好看,语气也生硬:“你自己进屋。”

    “我有这么让人避尤不及吗?”吟欢埋首在他怀里,说话的声音也闷闷的,“你们就都这么讨厌我吗?”

    律痴行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他才淡淡地开口:“我辈修道中人,没有喜欢与讨厌之分。芸芸众生,不过尔尔,你本便自由肆意,更无需过分执着于这些。”

    吟欢猛地推开他,昂头灌了一口酒。

    清亮的酒液牵连成银丝,挂在她的唇角,落在胸上半寸,缓缓滑入拥雪成峰的沟壑。

    “自由?”她似笑非笑,“你觉得我自由?”

    律痴行抬起剑鞘,带起她手中的酒壶,放平在她的双眼前,“所作所为皆能从心所欲,即是你的自由。”

    顿了顿,他道:“而我不能。”

    吟欢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发髻都松松散散地垂落下来。

    凌乱的微蜷长发裹着细腰丰臀,又被她压在裙下,坐在假山石上。

    假山石正位于她卧房外的不远处,与周围的小池塘相映成趣,水里头飘着许多粉红的睡莲,如亭亭玉立的仙女。

    正对面有一棵合欢树,花儿随风飘落池塘,全浸泡在水里,最终沉在底下。

    没有一朵正巧落在荷上免受飘零之灾,像极了某种谶语。

    “是啊,你是个出家人,酒色财气全都畏之如虎,这也不能想,那也不能做,确实一点也不自由。”

    吟欢软得跟没骨头似的,后背靠着假山石,修长的腿耷拉着晃来晃去,露出裙下精致小巧的绣花鞋。

    鞋尖若有若无地点过水面,留下几圈浅浅的波纹。

    “可是……你有想做的事吗?”

    律痴行微微一怔:“何意?”

    “拯救苍生,惩恶扬善,是你身为一个道士该做的。”

    吟欢偏了偏头,勾唇道:“剥去这层世俗身份的外衣,你自己的心里又想着什么,要做什么呢?”

    律痴行站如竹枝松柏般笔挺,声色冷然:“这不重要。”

    吟欢啜了一口酒,嗤道:“那自不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呀?反正你也不在乎,还是继续自作自受,倒显得人家多管闲事了。”

    律痴行无言沉默片刻,微阖着眼眸,浓密的眼睫抖了一下,终于开始思考她的话。

    “我……想要做什么。”

    是“想要”。

    而不是“该要”。

    细琢磨一番,他好像……也没什么欲求。

    所谓的“成为好人”一愿,都是当年吟欢给他提出来的,不是他自己主动想出来的。

    时间隔得太久远,整整十年了。

    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偶尔浮现在脑海里的时候,他就像在走马观花地看戏,没有任何代入感,也体会不到彼时的情绪,更没有把旧事过于放在心上。

    就连身世,都是他眼中的“不足挂齿”,没有主动去找。

    那还能有什么欲求?

    律痴行刚想说“没有”,就看到吟欢一侧的衣襟散了,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太不成体统。

    于是下意识地要上前,想为她整理好。

    刚迈出第一步,他突然明白了。

    回忆里一直有一处,他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口的地方——

    他对吟欢那种本能的,超乎寻常的重视,究竟从何而来?

    记忆中的吟欢,到底凭什么让他印象深刻,感觉到特殊?

    他很清楚自己的真实性格是什么样子。

    冷血残忍,麻木不仁,而且非常之虚伪。

    他不会为一点小恩小惠,或者举手之劳,就对谁刻骨铭心。

    他漏掉了那一部分最重要的记忆。

    他和吟欢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值得让他至死不能忘,本能又拼命抵触,不愿彻底回忆起。

    “你。”

    律痴行不加掩饰,直视她的双眼:“我想了解你。”

    似是早有预料,吟欢醉意盎然地一笑。

    她随手把酒壶往前一扔,“好呀~”

    瞬间拔剑出鞘,在酒壶落入池塘前,律痴行用霜寒的剑尖挑中了壶柄。

    壶底与池水蜻蜓点水般轻触了一下,荡漾开圈圈波纹。

    “你若能陪我喝个高兴……”

    吟欢翘着二郎腿,一手轻轻托腮,手肘搭在假山石上,另一只手摩挲着膝盖。

    “我就同意,回答你任何一个有关于我的问题,绝不撒谎。”

    云隐观的戒条明文规定,凡观内出家弟子,均不得饮酒,违者罚抄《清静诀》一百遍。

    律痴行听从天玑子的教导,最是守规矩不过了,以往从没想过要破戒。

    而且他一向以身作则,无论什么严苛的戒条都一概遵守,只为给晚辈们做个表率。

    如今,他犹豫了片刻,就低声念出道号,骨节分明的五指灵活地转了下霜寒,再接住半满的酒壶,昂首一饮而尽。

    清冽辛辣的烈酒流入喉管,酒意瞬间蒸腾而出,迅速涌向四肢百骸。

    从未感受过醉意的身体,难以承受这种烈度,他控制不住地轻吸一口气,宽松白衣遮挡下的身体隐隐发颤。

    素来冷白若瓷的脸上浮现出极薄的潮红,俊朗的长眉也紧蹙在一起。

    额头滚下一滴热汗,一路滑到锁骨,勾勒出修长的脖颈和突出的喉结。

    “咳咳……咳……咳!”

    律痴行忍不住重咳了几下,眸间泛起朦胧的水雾,“阿吟……对、对不住……我……”

    “这是高昌传过来的乌苏酒,烈着呢,谁让你一口干了!”

    吟欢连忙跳过池塘,过来给他拍背顺胸,嗔怪道:“真是的,你这脑子呀,也就在读书和习武的时候才好使,其他时候都呆得不能要。”

    过了一小会,律痴行已经缓了过来,只是神色有些茫然:“习舞?”

    他突然握住吟欢的手,轻轻摇头,“舞……我不会跳舞……”

    吟欢啼笑皆非,却没有挣脱他。

    这呆子胡言乱语的,脑子还转不过弯来,难道已经醉了?

    可他才喝了半壶而已。

    “就这酒量,也敢在女人面前逞强呢?”

    把半梦半醒的律痴行扶到自己的榻上,吟欢见他已然入睡,就坐在旁边,给他用湿毛巾擦了擦脸。

    “还以为要使多大手段才能弄晕你,白费我装醉那么久。”

    取出旱烟点燃,白雾缭绕间,她轻声道:“你个呆子,所谓的从心所欲,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

    “这是你的自由,我……却不能。”

    缓缓起身,吟欢沉默着离开了。

    半晌。

    门外传来两声极轻的叩叩。

    “奴送了醒酒汤来。”

    屋内无人应答。

    屋外的那人推门而入,正好看见律痴行,脚步停顿了一下。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却并未立即退下。

    而是缓缓地走向床边,脚步和呼吸都轻到竟听不见一丝声音,如同无人行走。

    若不是妖鬼/精怪,就是武功极强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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