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在“痴行真人”和“映雪姬”这两个名号出口之后,瞬间蒸腾了起来。
一认出眼前就是正邪两道最声名赫赫的少侠和妖女,小二顿时感觉此处危机四伏,害怕这些江湖人士又要大打出手,连忙两股战战地开溜了。
吟欢装作听不懂那话里的“杀机”,娉婷袅袅地落座,就坐在律痴行的正对面。
懒洋洋开口:“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呀?”
“尊驾要住,只会住最好的酒楼,明月楼既已不便下榻……”
律痴行不急不缓,“顺延第二位,即是启祥客栈。”
“这么了解一个姑娘家,可见真人的道心动乱,着实不清不净呢。”
吟欢意有所指:“这是答谢宴呢,还是践行宴呢?——送我下黄泉的践行。”
律痴行坦然应答,眼里似有笑意。
“答谢你借曲司英之令,助我堂堂正正地去苗疆寻人,自证身份,洗脱师门的罪名。”
吟欢挑了挑眉,心说曲珏下令的动作够快。
不仅如此,这呆子接到群英会派他独去苗疆的命令之后,那脑子转得也够快。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得无条件地信任自己,才能以此为基础,猜测曲珏背后的推手,认清自己的意图。
“免了,人家可不稀罕帮你,那是在帮我自己。”
吟欢自顾自倒了一杯桃花酿,悠哉悠哉晃着杯盏。
“我也想找到桑意浓问个清楚,凭什么那样心狠地作践她女儿——这配叫亲娘嘛?如今有个呆子陪我一起忙活,傻子才不乐意呢。”
“嗯。”律痴行取了筷子,“你在帮我,只是不愿明说。”
被直接戳穿了矫情的小心思,吟欢气得差点七窍生烟。
正好听到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知道是方才那小二跑去通知群英会的人了,她就立即拿起筷子,准确无误地夹住律痴行的那一双。
“惹到人家了,还想吃东西?”
灵巧地避开了她的刁难,律痴行把筷子转了个圈,绕到了一边。
吟欢哪肯轻易放过他,就偏以筷为兵器,逮着他想夹的菜来挡。
律痴行不再乖乖地任她欺负,而是“针锋相对”地拦了回去。
他全身上下唯有一只右手在动,其它地方都稳如泰山。
吟欢越打越发现自己不是对手,像一只被他逗着玩的猫,渐渐心头火起。
“你敢不让着我!”
“各凭本事,谈何‘让’字。”
律痴行不动声色地淡笑,“这是对习武之人的尊重。”
明明是俩鼎鼎大名的人物,却跟小孩斗气似的,在桌上拿筷子打架。
眼瞅着自己注定没赢的希望了,吟欢正当着群英会的众人匆忙赶来,一脚踹开门的那一刻。
她探起上半身,凑近律痴行的侧脸——
亲了他一下。
“可惜这一大桌子好菜。”
避开律痴行瞬间拔剑而出的锋刃,吟欢转身一跃而起,落在几丈开外的地方。
她捂着嘴哎呦直叫,笑得弯了腰,“我却只吃到了豆腐~”
少女的裙摆如绽开的秋日海棠,赤绛艳靡,和少年骤然泛红的俊容几乎如出一辙。
律痴行强忍着汹涌的情绪,呵斥道:“放肆!”
“豆腐又软又滑,味道真不错。”
围观的人越多,吟欢就越起劲,还故意暧昧地舔了舔唇,笑道:“干嘛跟受了非礼的小媳妇似的,你们正道侠士好不知情识趣,浪费人家的浓情蜜意呢~”
群英会众人听了这话,瞬间确定了眼下的状况:这不要脸的妖女又在那犯/贱/呢。
一遇上清俊的男人就要发/浪,她羞也不羞!
瞧把律真人给气的,从脸一路红到脖颈了。
好好的一位身正自持的高洁之士,平白被腌臜之物弄脏了自己,能不恼吗?
众人正这样想着,突然兜头而来一阵剑风,吓得他们都赶紧躲藏。
定睛一看,原来是律真人正在教训那妖女,是要讨个说法。
“好哥哥,别生气嘛,”吟欢一边敏捷地避过霜寒,一边冲律痴行抛媚眼,“大不了人家让你亲回来咯~”
律痴行冷道:“无礼!”
说完就一剑扫了过去。
但说来奇怪,不知道是不是他被气得拿不稳剑了,锋刃袭去的方位竟然有点偏。
不仅连吟欢的衣角都没碰到,律痴行反而直冲进那十几个群英会的弟子中,差点伤了自己人。
众人只当律痴行是被妖女的轻薄气昏了头,就连忙纷纷作鸟兽状散开,唯恐他们自己成了无辜的剑下冤魂。
被堵住的正门,终于空出了一道可以容人通过的路。
吟欢把握住机会,身形如灵活的水蛇,呲溜就挤了出去。
律痴行就跟着她逃跑的方向“追杀”而去。
两个正主都走了,闻讯前来捉拿妖女的众人也慢慢静了下来,男男女女都神情复杂。
她亲了他。
他们一时竟不知该羡慕谁,又该嫉妒谁。
·
河岸边稀疏地停靠着几条船,船上没人,四周都静悄悄的。
远处隐约传来少女柔媚的笑声,那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彻底打破宁静。
“快别撵了,他们都没跟来呢,还演什么‘正邪不两立’的戏码呀?人家跑得都快断气了!”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上了最前头的那条小船。
颠得船身摇摇晃晃,荡开了一圈圈波纹。
“过不了几天,《江湖月报》上就得写你我打得不可开交,肯定势不两立。咱们今晚的碰面,连累不到云隐观的。”
吟欢的额头上都是汗,发髻也松了,一绺蜷发贴在脸颊和嘴角。
她随手拨开,“你还气什么呀?不是配合我配合得挺好嘛。”
律痴行站在船头,往岸上丢了点银子,当作买下船的费用。
接着撑杆划桨,不肯回头看她,“无事。”
口不应心的臭男人。
吟欢暗骂了他一句,靠在小舟的卧榻上,笑嘻嘻地讽道:“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谎,也是你们道士的必修之课嘛?”
“福生无量天尊。”
律痴行念了一句道号,沉默了好久,才道:“区区之事,也值得以你的名节为代价。”
吟欢本以为,他是气那个被存心捉弄的一吻。
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
“人家为你师门着想,莫非还做错了?”吟欢嗓音软软地撒娇,“你讲不讲理嘛~”
“我自己的师门,我自己能护得住,何须你自损自伤。你置你的安危于何处?置我的承担于何处?”
律痴行声冷色寒:“能独善其身便已足够,无需谁为谁着想。平白欠人恩怨,无非是多一重俗世业障。”
“我帮你洗脱污名,你倒反过来怪我,让你欠了我人情?”
吟欢的笑容渐渐消失,气愤和委屈缓缓浮现出来。
“好好好,我是俗世的业障,骚/浪的贱/人,这就去死一死,省得碍着律真人的清修,让您没法得道成仙了!”
说着说着,她就要冲出去,往那冰冰凉凉的河里头跳。
“阿吟!”
律痴行吓了一跳,连忙立刻丢开船桨,迅速把她给捞回来。
当即也顾不上什么合不合礼,他只把挣扎的吟欢箍在怀里,死死不肯松开手。
律痴行心有余悸,双眉紧蹙,沉道:“生死也是能胡闹的?”
“就闹!我就死!”
吟欢费劲地扭了大半天,愣是挣不脱他的束缚,冷笑道:“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要你管。”
律痴行无奈,只得顺着她:“是我修行不才,妄作痴言还错了举止。我给你赔不是,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别了吧,人家可受不起。”吟欢哼了一声,阴阳怪气,“这不是让你欠我,欠得更多了嘛。”
话虽然这么说,可她到底没再拼命挣扎,身子软了许多,任由律痴行给搂在臂弯里。
“我绝非此意。”
律痴行认真地解释:“即便当着众人与你相处,我亦可堂堂正正,‘污名’一说又从何而来?他们要责也是责我,孤男寡女夜处一室,是在……轻薄于你。”
说到这里,他轻咳了一下,神色有些难以掩盖的窘迫和尴尬,目光也生硬地移到别处,不肯对上吟欢的眼睛。
稍微缓了缓,他道:“你何必故意惹出误会,将所有错处大包大揽,白白蒙受冤屈。
“相思小筑那次,我还能为你挡下他们,而如今,我已经连保护你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总算是弄明白了他的真意,吟欢啼笑皆非:
这呆子一向又冷又木的,几时心境能如此复杂了?
“没必要呀。”
吟欢笑了笑,道:“反正这些年我受的屈也不少,不在乎多个一次两次的。就算不能光明正大地好好说话,咱们私底下还是可以像现在这样玩儿呀。开心不就好了,干嘛管别人怎么看。”
律痴行脱口而出:“于你不公。”
吟欢愣了愣,听他道:“为什么,你我不能光明正大。”
一滴露水滴入河心,发出轻微的“叮咚”声。
小舟顺着秦淮的柔流,缓慢往前漂浮,在水波荡漾,牵动人的身子也一摇一晃,令人的意识逐渐朦胧模糊。
被坚定地选择,再被大胆地公之于众。诚挚,专一。
这的确是她的愿望没错。
可愿望是一回事,实现又是另一回事了。
月亮挂在天上明亮皎洁,美好得令人目不转睛。
她无时无刻不想把它够下来,攥在掌心亵弄。
可是当月亮主动靠近,那就是可怕的天灾了。
那一缕光,她不敢要。
男人可以玩,可以用。
唯独不可以爱。
“因为……”
歪靠在律痴行怀里,吟欢抬眸一笑,指腹轻轻贴着他的薄唇,感受着那一点温软。
想再深入触碰,却又逼着自己收手。
她只能用最娇媚明艳的面容,说出最冰冷无情的话语:
“我不喜欢你呀。”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