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律痴行点点头,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我知道。”
“‘嗯’?”吟欢却纳闷了,“我说不喜欢你,你不生气吗?”
确定她不会再胡闹跳河之后,律痴行终于松开了抱着她的手,回到船头撑桨,说话的语调依旧平和:
“你据实以告,不欺不瞒,我为何要生气。”
“因为我拒绝了你呀。”
打量他笔直如松竹的端方背影,吟欢好奇地问道:“正常男人不是应该感到自尊心受挫,然后疯狂地诋毁我,给自己的面子找补嘛?”
“我心悦你,无需以任何外物作为前提。”
律痴行动作轻缓地摇桨,“所以,不必执着于得到让自己满意的回应。”
就只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想对那人好,仅此而已。
被船桨扰乱的秦淮河面泛着粼粼的波光,汇聚了温柔的月色,点点闪烁又如星辰。
吟欢悄无声息地弯了嘴角,躺下来仰望着天空。
“这样的话,天玑子大师听了怕是得被气死呢——他得意的爱徒下山才多久,道心就被糟蹋得不像样了。”
“道法自然。”律痴行淡淡道:“所谓修行,通俗来说,就是找到‘我’,再让‘我’变得更好。而循从本我之心,又不行秽恶之事,岂能叫作辱没道心?”
顿了顿,他轻笑一声:“再者,家师并未表示反对。”
“什么,天师知道了?”
吟欢惊得直接坐起来,“你怎么什么都跟师父说呀?这种事也是可以乱讲的吗!”
律痴行的神色有些莫名,“师长有所问,我自然要有所答,不可欺瞒诓骗。否则我如何能得到允准,下山寻你。
“即便家师反对,至多是我被逐出师门罢了。不过修道之心与俗世身份无关,倒也不太妨事。”
“那……”吟欢咬咬唇,心惊胆战地问:“天师什么反应?”
律痴行如实复述:“‘若有机会了,带那丫头来,给为师瞧瞧。总听你三师兄说起映雪丝的神奇,为师倒想讨教一番’。”
吟欢的嘴角抽了抽:“迄今无人能及的武林第一人,居然向我讨教?!”
这不是明显要她的命吗?
律痴行看穿了她的想法,解释道:“只是比武,点到为止,不会有事。师父梦想见识天下奇学,绝非倚老欺小。”
真不愧是师徒俩。
武痴都能痴到一块去。
吟欢幽幽地叹了口气:“……”
反正天玑子已经知道了,她再怎么胡思乱想,猜测那老道的真正心思,实力上的压倒性差距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躺平等死——
姑奶奶就是拱你家水灵灵的大白菜了,就是带坏你懂事聪明还听话的好徒弟了!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呀?”
吟欢重新躺了下来,身子软绵绵地歪着。
律痴行随口道:“没有。”
“顺着秦淮河一直往前,明晚就能汇入大江了,改乘帆船到云梦泽,再从巴陵走陆路去凤凰城——这一趟下来,起码十月中旬才能到苗疆。”
吟欢不依不饶地嘟囔,“陪人家说说话嘛,不然好无聊的~”
律痴行喜静,一向寡言少语,实在不是什么健谈的人。
偏偏身边有一只嘴不能停的“雀儿”,不理会就继续叽叽喳喳个没完。
他只好认真地思考吟欢的问题,沉吟道:
“我想将清静诀练到最高的水准,领悟《无妄剑法》全八招,达到师父……不,比师父更高的境界。”
“不愧是你。我等凡夫俗子只听着,就感觉无聊死了。”
吟欢撑着下颌,自顾自地开口:“我呢,希望跟个一辈子疼我爱我、不变心不花心、而且有钱的美男子,给他生好多活泼可爱的孩子,和他白头到老不分离。”
难得她肯说了一回真话。
不仅对别人真诚,也对自己真诚地袒露了内心。
以前小的时候,曲珏也问过她,她就这么如实回答,结果挨了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
曲珏只差把“没出息”三个字烙在她脑门上。
然后苦口婆心地教导她,说,女子也要有做出一番大事业的骨气和追求。
从那以后,她就不肯在这种事上说真话了。
什么“只图金钱权势、无谓男女情爱”,都是自己骗自己。
渴求爱情,仿佛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不配成为“梦想”。
果然,律痴行也是默默地回头,看了她半晌,然后直接问道:“……这算‘梦想’么?”
吟欢冷哼了一声,傲气地怼道:“嫌弃我死没出息也好,觉得我丢人现眼也罢,人家就是离不开男人嘛!
“我又不是尼姑、不是女冠,跟她们似的无欲无求、超凡脱俗。我缺爱,想找个靠谱的好男人爱我,招谁惹谁了?”
“我并非存有鄙夷之意,只是觉得……”
律痴行斟酌了一下措辞,“‘梦想’,既然叫‘梦’,应该是很难实现的目标才对。”
吟欢吃了一惊:“干嘛,你以为想实现这个很容易吗?有钱的男人几个不是妻妾成群,又有几个不是又老又丑?”
她揪着胸前的发梢把玩,冷嘲热讽:“肥得跟死猪一样,还敢恬不知耻地要求女人才貌双全、温柔和顺,孩子不管教,钱也不愿给。我凭什么受这委屈呀!”
这话说得太“世俗”,律痴行活的这十八年以来,哪接触过类似的观念和道理。
他就忍不住怔了怔,半天都没琢磨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于是,律痴行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我穷么?”
吟欢差点没忍住翻白眼。
“你穷得就剩钱了吧!”
得到了她的答案,律痴行就真诚而疑惑地开口:
“我而今尚未弱冠,应是不老,师父说我相貌齐整,应是不丑。妻妾,我往日不曾有,日后也不会有。孩子,晚辈的那些师侄算是了,我自认教得用心。
“钱财一物,我苦修只修自己,不曾吝啬于旁人。至于要求女子的才貌和性情,我似乎……未曾与除你以外的女子说过任何私事,何来的要求?况且,她们的才貌性情如何,又与我何干?”
破天荒地说完一大段话之后,他终于结案陈词,提出自己感到诧异的问题:
“可……这不正是一般人的表现么?比比皆有,很难找?”
吟欢惊呆了。
要换了别人,她肯定认为臭男人是在故意吹嘘卖弄,跟孔雀一样开屏求偶。
但这话从律痴行的嘴里说出来,吟欢一点都不怀疑这呆子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想劳驾她解答困惑而已——
他是真的觉得这叫一般人!
“你是一般人嘛?”
吟欢简洁明了地反问,以攻为守。
律痴行那张淡漠疏冷的俊脸上,表情瞬间出现了一道裂缝。
“……不是。”
一招定胜负。
沉默了片刻,律痴行若有所思地开口:“你竟喜欢孩子?似乎……不像。”
吟欢哼道:“我只喜欢乖巧听话的,自己亲生的,最好是个女儿,我就能天天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呢?以后收徒,想收男弟子还是女弟子呀?”
“没想过。”律痴行果断地一口否认,“自己尚未活明白,又有何德何能堪为他人之师。”
吟欢好奇道:“那你以后若是成亲有孩子了,还能丢掉不要?”
“我说过,妻妾,我往日不曾有,日后也不会有。”律痴行无动于衷,“子女更不可能。”
吟欢总算明白了他的观念:
就算真的喜欢上了谁,他会一心一意,会毫无保留地付出,会大胆地将心意公之于众。
但唯独不会按照世俗的要求,做什么婚配和生育之事。
用俗世的标准来评判,这就是个只玩不娶的人渣。
可他是个出家人,从小受到的教导就是无需在乎俗世名分,不拘泥于红尘一方,讲究的是道心不移。
倘若真跟谁成亲有了孩子,那他也就不是律痴行了。
“人家不过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一板一眼地解释那么多。”
吟欢挪谕一笑:“呆~子~”
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律痴行回头斜睨,危险地眯起一双瑞凤眸。
“睡你的觉。”
吟欢打了个滚,用薄被把自己给包起来,跟春卷似的。
“着啦~”
律痴行无奈地摇摇头。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身后的人呢喃着无意识的梦话。
“少爷……”
他渐渐收敛了笑意,只剩下轻轻颤抖的呼吸声。
晚风吹过,拂落一缕额发,恰如其分地遮挡住了律痴行全部的异样神色。
明月和繁星,终究也看不见落寞。
·
这一途走水路还挺快,又正赶上顺风,从金陵出发,才三日就到了岳阳的云梦泽。
吟欢吵着闹着晕船,律痴行就陪她歇了一天,趁此写了两封信,一封寄回云隐观报平安,另一封不知寄给了谁。
接着又走陆路,两日马一日车,一日休息,这么着赶了七天。
越往西南走,地形就越崎岖,颠得吟欢的小脸一直是苍白的。
车里还时不时爬进蛇蝎和蜈蚣,空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吟欢既被吓还被熏,又哭又吐,才几天就虚得跟未足月的奶猫儿一样,坐都坐不住,只能窝在律痴行怀里,哼哼唧唧磨人。
律痴行却一直没闻到她说的怪味。
等快到凤凰城的时候,上上下下的不方便,马车已经进不去了,只能靠人两条腿走。
放眼望去高低不平,到处都是几十层、几百层的台阶。
见吟欢的腿已经一步一颤,律痴行就道一句“得罪了”,然后直接背起她走,步伐如飞,同时也稳稳当当。
“现在什么时辰了?”吟欢趴在他的宽阔后背上,有气无力道:“怎么还是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律痴行看了一眼星光点点的夜空,“早不过卯时。今已是深秋,天亮得晚一些也正常。”
他说着,又把吟欢往上托了托,省得她滑下来。
吟欢问道:“你累不累呀?要不放我下来,我走慢点。”
“不累。”律痴行的睫毛被雾雨打湿,眸里也氤氲,“你很轻。”
“难得你说了句能讨姑娘欢心的话。”
吟欢搂紧他的脖子,脸上在笑着,嘴里却故意哼道:“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吧,不然把你累坏了,人家以后还能欺负谁去。”
走上虹桥风雨楼,下面淌过清澈的沱江水,律痴行抬眸,凝望着不远处连绵的吊脚楼。
他默不作声地扬起了唇角,“依你。”
巴山楚水,潇湘风情。
十万大山的层峦叠嶂之中,就有凤凰城这样一方清幽美地。
清晨雾淞沆砀,朦胧的轻烟笼罩水面。
河边的吊脚楼整体是灰黑色的,像女子画眉用的烟黛,秀丽柔美。
秋收已过,到了该过苗年“能央”的时节,家家户户都收拾得干净亮堂,但又不像中原,过年除夕要贴红穿赤,表现得喜庆。
这里只在门口放个小鼓、芦笙,还有几坛酒,以备节庆大典的欢饮达旦,载歌载舞。
别有一番异域山川的古朴之美。
自苑兰羲被剿杀后,苗疆故里,他已有整十年未归了。
律痴行低声道:“多谢你,受累陪我走这一遭。”
他背后背着的这个姑娘,是不死城的杀人工具。
而他昔日,也是不死城的杀人工具。
谁又比谁的手上干净呢。
不过是命不由己罢了。
“阿吟?”
吟欢半天没吭声,不太符合她咋呼闹腾的小性子,律痴行略微一怔,又唤了一声:“阿吟!”
他动了一下手臂,却发现少女的身子瘫得越来越软,就连喷洒在他脸侧的呼吸也格外微弱。
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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