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个儿子有什么用?”
男人气急败坏,推掉了桌上所有的陈设,燃着熏香的小炉也倒了,香灰撒得地上到处都是。
噼里啪啦的嘈杂声响,回荡在这间逼仄的小屋里。
他指着怀抱襁褓的女人怒骂:“废物!”
女人强忍着泪水,默不作声地把孩子抱得更紧。
“哎哟,爷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气?”
外头传来老鸨故作甜腻的做作呼唤,“意浓,可得好好伺候着,不准偷懒啊!”
桑意浓闷闷地应了一声。
过了好大一会,她才小心翼翼道:“可他是咱们的孩子啊……”
“我不需要一个没用的孩子。”
男人道:“蚀骨只能种在女人身上,你生个儿子,是要我给他楔销魂钉吗?不配合拈花一指,楔上就得死,可这功夫是谁都会的?”
襁褓中的男婴突然哭了起来,男人愈发不耐烦。
“不如直接掐死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不……不要杀我的孩子!”
桑意浓护着襁褓,哭成了泪人,“我求求你,别杀他。反正你就要奉命去找祝雨,我也跟着你到江浙那一带,不在汴梁待了。我保证让他永远不再出现你面前,只求你留他一条命……”
经不住桑意浓的哭诉,男人最终同意了她的请求。
拖着刚生产完的疲惫身躯,桑意浓颤巍巍地走出了妓/院,回到汴梁城外不远处,她出生的地方——
东柳村。
她本以为,村民们会看在他们同村一场,这又是个男婴的份上,大发慈悲地答应收养。
没想到她却被所有人嫌弃□□的身份,又让村长赶了出来。
还是那个从苗疆远道而来,和她关系还不错的苑兰舒——舒姑娘,好心给了她一点钱。
桑意浓眼尖,正巧发现了那串无秽珠。
“这个吗?”
苑兰舒指着手腕上的无秽,笑了笑,回答桑意浓的问题:“这是我哥哥送给我防身的。
“他知道我只想过平凡人的生活,不愿意忧心族里的琐事,但又担心我一个人离家会被欺负,就把无秽给了我。凡苗疆子民见无秽如见蛊王,需有求必应。”
听了这番话,桑意浓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却动了私心:
万一日后窃取蚀骨的事情失败,那她岂不是也要受连累,被苗疆的蛊师追杀到死?
但要是有了这串无秽珠,想必能保住她一条命。
打定好主意,桑意浓就趁苑兰舒不备,成功偷走了无秽。
为隐藏行踪躲避追查,她故意逃去那个荒废已久的观音庙。
不料她到的时候,庙里还有其他人也在避难,甚至有个孕妇刚好羊水破了,正打算生孩子。
同为母亲,桑意浓刚生育过,既有经验,也不忍心看那妇人因难产而死。
于是她又是哄着自己的儿子,又是跟那位像大夫的青衣女子一起,指导那对夫妻生产。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妇人总算把孩子给生了下来,只不过……
“菁文,菁文你坚持住啊!”
华服男人抱着那个脸色惨白的妇人,慌忙给她擦汗,颤声呼唤妇人的闺名。
妇人的腿间和地上一片鲜红,整个人因失血过多而近乎昏厥。
“医仙,庆姑娘你快来看!”
华服男人六神无主,浑身都在发抖,“她怎么一直止不住血?”
青衣女子正在叠男人的外袍,把刚出生的婴孩包裹起来。
不远处的干草堆上,也放着一个明黄色的襁褓,里头的婴孩正香香甜甜地睡着。
听到华服男人的呼喊,青衣女子连忙把两个襁褓放在一起,匆匆赶去妇人身旁,神情凝重地号脉。
“不好,苑妃有血崩之势,必须尽快给她止血。你去树林里找这几样草药,我可以暂且为她吊住命,记住一定要快!”
华服男人连连点头,听青衣女子说完那几味草药的名字之后,就头也不回地飞奔出了观音庙。
青衣女子犹豫了片刻,但最终下定决心,长吸一口气,坐下为妇人输送内力。
桑意浓自知帮不上忙,就给饿醒了的儿子喂奶,同时偷偷地打量那个青衣女子——
她的脸色慢慢地发乌变青,额角的青筋也突突跳动,手臂上的血管居然也逐渐浓重如墨色。
像是堆积在身体里的毒素终于找到了出口,所以一股脑全都溢出来似的。
有了青衣女子的内力,妇人流血的情况果然出现极大的好转,血渐渐地止住不少。
想来,只要再服下止血的草药,妇人就能彻底没事了。
桑意浓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可是万万没想到,外头居然突然传来流兵喊打喊杀的声音,而且正在迅速逼近观音庙。
与此同时,青衣女子因体力不支,竟然昏倒在地,那妇人也还没转醒过来。
糟糕,要是那些官兵进来看到她们,只有死路一条!
桑意浓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没办法,她只好急中生智,把自己的儿子和另外两个襁褓一起藏在干草堆里。
她又把两个昏迷的女人也拖了进来,再在上头铺盖上厚厚的干草作掩饰。
确保看不出端倪之后,桑意浓才急急忙忙地爬到供桌上,躲在观音像背后,大气也不敢出。
她刚藏好,外头的流兵就杀了进来。
那些人环视了一圈,没找到“猎物”,为首的就说:“好歹当着菩萨的面,咱们带着沾血的家伙事儿,别冲撞了,还是走吧。”
没多大一会,他们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桑意浓再三确定外面没人,才敢小心翼翼敌探头出来。
她立刻跳下供桌,把盖在几个人身上的干草移开。
两个女人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只是都还在昏迷。
不幸的是,那个刚出生、被裹在男人外袍里的婴孩,本就因难产而体弱,如今已经被闷得小脸铁青,彻底断了气。
桑意浓不禁捂住嘴,差点惊叫出声来。
可怜的孩子,还没被娘抱一下,就这么被活活憋死了。
同情怜悯的念头转瞬即逝,下一刻,桑意浓就盯着那个明黄色襁褓里的婴孩瞧。
她鬼使神差地拆开襁褓查看,发现这居然是个女婴。
蚀骨必须要种在女人身上,这个女婴来得可正是时候。
反正自己的儿子送给谁养都是养,不如偷梁换柱留给他们。
无论是那对夫妻,还是那个青衣女子,看他们的衣着都不似普通平民,肯定是富贵人家。
他们一定不会亏待了孩子。
说干就干,桑意浓麻利地拆开自己儿子的襁褓,把两个还活着的婴孩互换,随后又重新包好襁褓。
新生儿,若不细看长得都差不多,很难分辨出来谁是谁。
没人会发现的。
桑意浓抱着偷来的女婴就想跑,谁知,那个为妻子寻药的华服男人居然刚好回来了,青衣女子也开始逐渐转醒。
她就赶紧躲到隐蔽处,藏在几人视线的死角。
华服男人迅速把草药喂给了妇人,见她不再流血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去干草堆那里找孩子。
“怎么……会这样?!”
华服男人抱起了已经咽气的孩子,双目布满血丝,“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他抱着孩子哭得泣不成声,青衣女子强忍着身体的不适,颤声道:“是我,没能照顾好……”
华服男人艰难地摇头,一字一句强打起精神。
“不怪你,是我对不起菁文,我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等菁文醒了,我该怎么跟她交代啊?”
“那就不要跟她交代。”
青衣女子语重心长道:“苑妃本就元气大伤,你若是据实相告,让她知道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还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夭亡,她必定是活不成了。”
华服男人担忧道:“可……”
“左右我的命已经可以看到头了,龙裔跟着我反而受罪,不如留给你们抚养。”
青衣女子抱来了明黄色的襁褓,苦笑道:“王爷,这便是皇后拼死产下的龙裔。这孩子算起来也该叫你一声大伯父,皇后又是苑妃的亲姐姐。血浓于水,就将这孩子当作你们的亲生骨肉吧。”
华服男人怔怔地凝视着青衣女子怀中的婴孩,再想到自己苦命的孩子,不免又悲从中来。
他哽咽着点头:“好。”
随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愕然道:“庆姑娘,你说你命不久矣是什么意思?”
“皇上自尽,皇后又因催产导致血崩而死,我刚从接生婆那抱了孩子逃走,就被岳岚堵住了。”
青衣女子苦笑着摇头,“想必王爷很清楚,我岂会是皇家禁卫军首领的对手?可她看在我救过她的份上,没杀我,还答应放了我,前提是……服下‘绝善’。”
“什么?”华服男人大吃一惊,“岳统领居然……”
青衣女子捂着心口,吐出一滩污血,硬撑着力气解释:
“绝善——最初是师父为了禁止我行医,特意研制出专门针对我的毒/药。师父虽然不满我阻挡他害人,又弃苗疆入昆仑,但也没有彻底断绝师徒情分。只要我不动用内力救人,就万事无虞。”
此话一出,华服男人不禁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方才为了救他的妻子,青衣女子竟然能不顾性命……
“医仙的大恩大德,萧敬定此生无以为报!”
华服男人单膝跪地。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青衣女子连忙扶他,叹道:“救死扶伤乃是医者天职,但我终究有私心,想恳求王爷答应我一事。”
华服男人:“庆姑娘请讲!”
“我……我有一徒儿,名唤姚恪,他真正的脾气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了。”
青衣女子斟酌许久,才缓缓道:“我如今还能暂时苟延残喘,但即便我拼尽全身的医术,也顶多再活个几年而已。阿恪绝不会善罢甘休。待他来日沦为武林公敌,请王爷念在今日之事,助我徒儿走出一条活路。”
华服男人沉重地应声:“庆姑娘……大可放心。”
青衣女子总算松了一口气,拆开夭亡孩子的襁褓,看了看,叹道:“我去将小郡主安葬了吧。”
华服男人点头应允,就在青衣女子即将出门之际,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慢着!”
青衣女子:“怎么了?”
“龙裔终究是龙裔,只要这孩子一日还活着,那些反贼就一日不会放弃找他。”
华服男人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道:“从现在起,夭折的是‘公主’,魏王府‘世子’平安康健。”
青衣女子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王爷这是要……”
“我的女儿来到这世上,没能得到片刻的富贵。”
华服男人留恋地凝望着女婴的小脸,最后伸出手,摸了一摸,便立刻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如今她既已去了,不如……就让她替龙裔享受死后的尊荣吧,也能借此掩人耳目。”
他抱着换过襁褓的“小世子”,颤抖着开口,全是无可奈何。
“潜龙勿用。即日起,你便是本王的儿子——萧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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