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句诗吟欢并不陌生,但是不理解,为什么律痴行会对“万骨枯”三个字有剧烈的抵触情绪。

    就像触碰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

    罢了。

    谁没有个糟心的曾经。

    吟欢自己就是伤痕累累的人,所以很能理解。

    虽然她现在一点也不高兴,认为律痴行明明想起了那么多事,却不肯老实坦白就是不信任她,臭男人真该死!

    但暂时没有逼问一个字。

    情情爱爱也好,恩恩怨怨也罢,都不急于一时。

    心里有气,吟欢才懒得给给律痴行选择的资格,直接拉着他回凤凰城,先找家客栈住下,一切等养好伤再说。

    好在律痴行如今没精力陪她闹,便听话地躺到了客栈的床上,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他感觉自己似乎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是铺天盖地的血腥,还有……

    ·

    “姐姐。”

    随着话音落下,人头也骨碌碌地滚掉地上。

    那是一颗小男孩的脑袋。

    眼睛瞪得老大,脸上并没有惊惧或恐慌,只有对世事一无所知的茫然。

    “我说过,不许这么叫我。”

    萧思也一甩长剑,将血珠甩了个干净,漠然地瞥了一眼声源处,“就算一母同胞,你也不配做我弟弟。”

    他看着那具人首分离的小尸体,头也不回,就轻易躲过了身后之人劈来的菜刀。

    “赵婶,对不起。”

    “还我儿子!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妇人双手握着刀把,近乎声嘶力竭地嚎叫,“枉我们以为你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好心收留,你就是这么报答的——引狼入室,杀我们全家吗!”

    他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妇人的刀始终没能砍到身上。

    有个男人一直在死死地抱着她的腰。

    “你们是蛊王座下的鬼影双子,对吗?”

    男人的脸色比死尸还惨白,颤声道:“做错事的是我,和我妻子、还有村里的人没关系,求求你们别动那些无辜的人,我跟你们走,任凭处置!”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眼前就炸开了一道红雾。

    血珠顺着他的头发丝往下淌,搞得满身都是。

    男人的身体被霜寒剑劈成了两段,女人的脑袋被不规则地削去一大半。

    他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够了,思也。”

    萧思也转身走出门外,华丽的银冠坠饰叮铃作响。

    “所有见到我们的人都得死,一个不留。”

    他跟在萧思也身后,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远处天际的余晖,默然承受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乌云终于彻底遮住了太阳,再看不到一点光亮。

    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在村里响起,即将要杀完了。

    “求您高抬贵手,我们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最后一户的人都跪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萧思也不为所动,只是冷淡地说道:“慎之,庆圣使这次对我们的最终考核,我会将你的成果如实汇报。眼前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握紧了拳头。

    “庆圣使教过我们,若目标是一整个家,应当……”

    萧思也说到一半,他就已经一手掏穿了婴孩的胸腹,语气毫无起伏地回答:“先杀孩子。”

    随后,几具尸体接连倒下。

    萧思也不着痕迹地松口气。

    她轻松地跳到了地面上,收剑归鞘,临走时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便脚步微顿。

    “……你哭了?”

    “没。”

    他随手抹去脸上的血,借此藏匿起泪痕,“走吧。”

    暴雨倾盆而至,洗刷掉所有的污垢。

    仿佛这座村庄的死寂是历来如此。

    两人返回苗疆,抵达凤凰城西北方的碧落山,一步步走进埋藏在山底下的隐蔽洞窟。

    密室空旷极了,一眼看过去都望不到边,只有周围的石壁上架着几个火把,勉强照亮附近。

    “思也,五十六个。”庆老怪一边把两个孩子身上的锁链系在墙壁上,再加固锁头,一边满意地点头,“不错。”

    等到了他这边,庆老怪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慎之,四个。”

    萧思也立刻看了过来。

    嘴唇嗫嚅两下,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怎么回事,总让思也给你处理烂摊子。”

    庆老怪紧皱眉头,质问道:“此次任务本该你一人负责,为何超过期限七天还没完成?”

    “今天……是您的生辰。”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朵用绒线编织而成的木兰花,双手捧着举起来,送到庆老怪的面前。

    庆老怪不禁愣住了。

    “这是……”

    “赵叔答应给我做的。他说最快也要今天才能做出来,我便一直等到现在。”

    他道:“听说您很喜欢木兰,又觉得花枯萎了就不好看,我便求赵叔做了一朵这样的绒花。”

    庆老怪眸中似有光彩流动,凝视着木兰花的瞳孔微微放大,苍老的脸上头一次流露出纯粹如孩童的喜色。

    可是下一刻,庆老怪恍若如梦初醒,直接夺走他手里的木兰绒花,然后扔在池子里。

    “为了私欲就不顾命令的人,只能继续当残次品。”

    看着庆老怪负手离去的背影,他呆坐在地上。

    须臾,他抬头问:“赵叔教我,在外面,像庆圣使这样抚养我们长大的老人,要叫爷爷。爷爷是亲人,要孝敬他,哄老人家高兴。但是……为什么他生气了?”

    “你也说了,那是在外面。”

    萧思也跪坐在小池塘旁边,双手捧水洗脸,“在这里,我们不需要懂那些,只要老老实实地听话杀人就好。”

    他沉默片刻,突然道:“我不想在这里。”

    “住口!”萧思也随手从池边捞起一根人的腿骨,冲他砸了过去。

    他轻易地就接住了那根腿骨,稍一用力就捏得粉碎。

    “这里死过太多人,我们也不会是例外。”

    此处唤作“万骨枯”,名副其实的尸骨遍地。

    所有没能熬过剧毒炼体的小孩,全部都死在了这。

    不仅如此,还有一些犯了错的不死城众被关了进来。

    他们成为鬼影双子练功的活靶,最终无一幸免于难。

    萧思也:“你想说什么?”

    他微微发抖:“我怕死。”

    萧思也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

    突然抓住他的头发,硬是把人提了起来,萧思也不顾他挣扎,直接将他的头按在水池里。

    “是人都怕死,我也不例外。但若死过一回,就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

    萧思也眼也不眨地盯着水池里翻腾的泡泡,脚踩着他的手背,“慎之,你可知为何庆圣使认为你是‘残次品’?”

    他根本没法回答。

    “你太像‘人’了,这正是他们不愿看到的。”

    萧思也压低声音:“记住,怕死就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不要有思考,不要有感情,把自己当成兵器,取悦自己的主上!保持清醒就一定会死,只有连自己都被自己骗过,才能欺瞒所有人。”

    所谓的“完美作品”,就是成功被洗脑的杀人兵器。

    萧思也的表情逐渐狰狞扭曲,变成极其可怖的模样。

    森白的牙齿紧紧咬着,眼里却盈满了惊惧和悲愤的泪水。

    继而慢慢沉淀成麻木,仿佛刚才的那一幕只是错觉。

    这是没办法的事。

    既然注定无法摆脱,那就只能学着去接受了。

    萧思也松开手,任由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再不多言,径直走到床边休息了。

    他瘫倒在地,平躺着望向黑漆漆的窟顶。

    脸色铁青像个死人,可是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欣慰的笑容。

    不枉他费尽苦心,一直在装傻充愣,扮成良知未泯的好孩子,终于抓到了萧思也的把柄。

    她果然没真心效忠苑兰羲和庆老怪,如今的模样全是装的,其实就是个没脑子的家伙而已。

    他这次被庆老怪安排的任务,的确是“杀死苗疆的叛徒”。

    但庆老怪要求他证实的叛徒并不是赵叔,而是萧思也。

    萧思也方才的言行一出,足够成为她必须被销毁的铁证。

    姐姐一死,他就能理所当然地取代姐姐的位置。

    本就该如此。

    都是同一个娘生的,不过爹的身份有所区别罢了。

    姐姐是蛊王一脉的嫡长女,萧梁的小郡主,血统高贵,甚至若是龙裔不幸身亡,她连皇位都有资格继承,而且名正言顺。

    和萧思也比,论毒功、论聪明、论努力,明明都是他更强。

    凭什么他就只能当一个卑微的私生子,连族谱都不配上?

    生来便注定下贱,算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

    只要除掉姐姐,他就能得到自己应有的一切了。

    杀了萧思也,就现在,趁她已经入睡!

    他的脚步悄无声息,渐渐逼近萧思也。

    毒蛇从他的袖口探出头,在手臂上蜿蜒盘桓,吐着鲜红的信子,细长的瞳孔尤显阴冷。

    杀她,轻而易举。

    从一开始,他就坚持喝两人份的炼毒/药量。

    把萧思也的那份据为己有,绝不是心疼姐姐受苦,而是为了变得比姐姐更强,让姐姐无法拥有百毒不侵的能力。

    告诉那个叛徒蚀骨的存在,撺掇那人等待合适的时机去偷。

    他也并非不愿姐姐受辱,而是怕姐姐有如神助会功力大涨。

    一切的一切,都是将自私自利美化过后的结果。

    所以他非常确定,萧思也那种蠢货绝对玩不过自己。

    “我现在就能杀了她。”他眯了眯眼,“一击毙命。”

    毒蛇即将咬中萧思也的脖颈时,他突然看到她那颗缺了一角的门齿,忍不住微微一怔。

    那是在之前,庆老怪把一个高人丢进万骨枯的时候留下的。

    彼时,萧思也的双手双脚被铁针扎穿,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眼见着就要被高人一掌劈死,她抬头死死咬住高人的小腿,被靴子上的铜扣崩豁了牙,但给他创造了机会一击反杀。

    两人联手才成功活了下来。

    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怎么会变成了敌人。

    他骤然捏住毒蛇的七寸,及时阻止尖牙刺穿萧思也的脖子。

    “思也……”

    他深吸一口气,拳头攥得指尖发白,竟然活活掐断了那条毒蛇,甲缝里塞满了血泥。

    “罢了,想杀你,随时都可以,日后再说吧。庆老那边,我会替你瞒过去的。”

    说完,他就也躺了下来,蜷起身子,和少女紧紧贴在一起。

    像一个依偎着母亲的婴儿。

    说实话,对萧思也,他真的又羡慕又嫉妒,一点也不服气。

    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夹杂在一起,让他差点忘了……

    虽然他注定当不了好人。

    可是始终不能忘记,至少要做个人,而不是畜生。

    对不起。

    他这样卑鄙无耻的人,实在不配拥有什么真挚的感情。

    无论是亲情,还是……

    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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